第556章 肆诗
然而对没遭遇过诸多期待的小家碧玉来说,就是一种酷刑折磨了,即使条件已经给她宽宏到了极致,面试官是力捧她的太后姑母和皇帝表哥,对李难胜来说,也不如这些心思驳杂的注视更加可怕。
她从未想过嫁给高殷是这么艰难的一件事,《诗经》中女子和男子相互爱慕、互诉衷肠的美好画面只是想象,现实是她和高殷的婚礼要被分为五等分,她只得其一,还要展示在百官宗戚面前,让人指指点点,她还要机灵,还要有所表现,不能冷了场。
然而这对闺阁女子来说属实超纲了,她可没有这些待人接物的丰富经验,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每息都是一甲子,不仅是皇帝和太后看着她,仿佛全天下、天上的皇帝们也在朝这边张望;若出了丑,那第二天就会被都中之民得知,为天下所笑,这让李难胜的面颊羞红发炽,心中紧闭如同蚌壳,手脚发软像是幼兔,如果不是高静搀扶,只怕早就瘫软在地了。
这让李难胜无比感激高静的援手,更羡慕她的华贵丽洁,如果自己能像她一样,落落大方便好了。
这幕场景落在陈玉影、宋黄花、封宝丽、郑令仪等人眼中,泛起了各样心思,但总归是轻视——太后的侄女,看上去也不怎么样,威胁似乎不大。
高殷位置更高,自然比她们看得清楚,从高静起身那一刻,就知道了她的意思。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谁会想没事换丈夫,背一个克夫的名头呢?
姑母也才三十五岁,有大把的年华呢。
从高殷此前对杨愔的态度来看,高静即将换丈夫是很可能的事,所以她殷切些也正常。
主位有小阶,平日就靠这小阶,让他和群臣保持着高度上的差异,从而形成严酷的阶级观念。
现在高殷迈步,从阶位上轻巧走下,笑着对高静说:“多谢姑母,难胜有些腼腆,若不是姑母,只怕她还挪不出步子呢!”
这话像是嘲讽又像怜爱,高静忍不住掩嘴笑起来,只觉得道人比之前活泼了很多。
儒家持礼,而魏晋流传下来的玄学清谈名士是一副狂士作派,这也使得儒生的画风各不相同,有的是类似最早期的儒生,学儒的目的就是为了治国,十分实际,自己平日也跟个游侠差不多,典型的便是对老头“欲殴之”的张良,还有行侠仗义而扬名的徐庶。
剩下的划分为两派,一派纯儒,类似宋明以后的儒生,一心用自己的智略辅国治民、实际上是做个高官保住家世不坠,在为人上也就以道德清正廉洁为标榜,说白了就是需要做人设;另一派就狂放一些,在《世说新语》上比比皆是,以大实话和骚段子为基本特征,讲究的是一个说拿逗唱样样精通。
高殷作为正统嫡长皇太子,是汉儒天然的效忠对象,教导他礼节和经义的儒生,年纪通常是他鞋码的两倍,哪怕是朝中担任太子三师之人,也都是魏收、邢邵等文坛领袖,把原先的高殷活脱脱教成了一台礼教机器,做儒生那是董仲舒级别的,但做皇帝和做人就有点不足了,轻易被齐国的野兽们所推翻。
高静和高殷见面的次数不多,如今见至尊是这么一个性子,只当他做了皇帝、开窍起来,笑着回丈夫身边坐着,只觉得他被至尊罢免,实在是有些道理。
高殷作为被侍奉的君主,都能感觉到杨愔的虚伪和抽象,作为妻子的高静感觉就更深刻了,自己还要为这五十岁的老小子返岗而操心,一时觉得难以启齿。
像是天神下凡一般,高殷来到李难胜的眼前,身上的天威让李难胜几乎喘不过气,大脑一片空白,低着头翻看自己纤细的腿脚,仿佛那里有一切的奥秘。
高殷也懒得和她废话,猛地将她拦腰抱起,在殿中转起圈来!
虽然没有大力亲吻,但这种举动也已经非常出格,放在高洋身上已是收敛,但高殷还是第一次,让人愈发感觉至尊开始走向先帝的黑暗面。
“今日抱得美人归矣!” 李难胜终于有反应了,发出一声惊呼:“至尊……!”
宴会现场爆发出大笑,各个脸上喜气洋洋,氛围变得愈加欢喜,宗室里的高浟持重,而高延宗吹了声口哨:“哈哈,今日大喜,至尊也憋不住啦!”
他没注意到身侧的李灵德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扭头去看李祖娥,只见太后笑着,心里顿时苦起脸来:这叫什么事?这不是说她们李家以色侍人了吗!
太后也是的,只要难胜侍奉至尊,无论是什么姿态都可以吗!
她们李氏,将来又会变成个什么样子!
场间苦涩的女人不独她一个,高浟既然在,那么郑冬寒也便在了,她没看见高殷的其余妃嫔,想来也是以防尴尬,而且会有些火药味;
但见高殷如此意气风发的样子,郑冬寒丰满的胸口就憋得有些难受,一种起身、向着所有人大声诉说真相的激动推搡着她,力道不大,却不停歇。
好在求生的欲望救了她自己,这是万万不能说的事,至少……不能让其他人知晓。
眼中扫过其他的新妇,在郑令仪脸上停留,郑冬寒心中不无一丝得意。
殿中灯火煌煌,珠翠生辉。在这般场合,纵是一贯肃穆的高长恭等人,亦不得不敛起神色,陪着笑意。唯有高殷放肆朗笑,将李难胜高高托起,在空中飞转了一圈,惊得她攥紧自己的衣襟,指尖力得发白,高殷浑不在意,就着这姿势在场中绕行一周,扬声道:
“昔有曹子建做七步诗,今日美人在怀,岂可无诗也?”
说着,他踏出一步,略作沉吟,扬首吟道:“香腕如绵面似纸,未语先羞颔首迟。”
人声微沸,高殷转圜一步,在人所看不见的袍袖遮掩下,手掌轻轻拍打李难胜的臀部,李难胜蓦地一颤,愈发贴向他怀中,耳际绯红漫染。
这像是诱惑的鼓励,高殷朗朗再接:“贤良本在垂眸处,淑德偏生避语时。”
字字清亮,似赞似谑,便是调侃李难胜了,既笑她羞怯,也是提醒她别太柔弱。这样的话李难胜听得明白,面上发烧,忍不住窥看今日的同伴。
她们有人轻笑,也有人目光闪烁,几乎掩不住眼底倾泻的妒意。
高殷步履加快,三步并作两步,四言一气呵成:
“未到春光成烂漫,翠蛾羞黛怯人看,愿化春风融霁雪,画眉深浅伴卿痴。”
诗声贯彻全场,最后的痴音已经传递到李祖娥面前,高殷将难胜悠悠放下,将她扶住,得意洋洋的问起:“母亲,孩儿的这首诗,做得如何呀?”
李祖娥脸上是掩不住的春情和笑意,她似乎看见了当初的夫君在自己面前炫耀才学,求讨认可,旁边含羞的李难胜又是那时候的自己。
不久的将来,她就会生下高殷,然后夫君登上帝位,仿佛天下所有的荣光与幸福都他们一家握在手中,永不消逝、万姓称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