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花玉面江易南生

第610章 亭亭如盖(十)

拆绷带那天,老李特意去关内唯一的酒肆买了两坛烈酒。按军中习俗,拆绷带要以酒消毒,说是能让伤口长得更结实。军医解开最后一层纱布时,瑾潼看见自己左臂上的疤痕,像条蜿蜒的红蛇,从手肘一直爬到肩头。

“将军这疤,将来可是勋章。”老李往伤口上倒烈酒时,手稳得很。去年在云安镇,他给流民处理冻疮时,也是这样稳稳的手。

瑾潼没吭声,只是望着校场。磐石营的士兵们正在操练长枪,阿竹混在队伍里,个头比别人矮半个头,刺枪的动作却格外用力,枪尖划破空气时带着呼啸声。少年如今已是磐石营的斥候,镇北将军说他熟悉柔然地形,是块天生的斥候料。

出发前夜,瑾潼去了趟关押左贤王的地牢。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霉味,这位曾经不可一世的柔然王爷被铁链锁在石壁上,战袍上的狼头刺绣已被血污浸透。听见脚步声,他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狠厉。

“汉人女子,你敢来见我?”他的汉话带着浓重的口音,像钝刀子割木头,“等我王庭铁骑踏平阴山关,定将你剥皮抽筋。”

瑾潼蹲在他面前,火把的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子:“河西走廊的百姓,也是你下令剥皮抽筋的吗?”

左贤王忽然剧烈地挣扎起来,铁链在石壁上撞出刺耳的响声:“那些贱民!本王杀他们是看得起他们!”他啐了口带血的唾沫,“你以为放了我,柔然就会退兵?告诉你,王庭早已在漠北集结了十万铁骑,等春风起,就是你们大魏的死期!”

瑾潼站起身,转身时披风扫过地上的稻草。她忽然明白,左贤王的供词里缺了什么——缺了那种玉石俱焚的疯狂。这只被拔了牙的狼,与其说是在招供,不如说是在……示警?

次日天未亮,磐石营便整装出发。五十名亲卫配了最好的战马,老李特意给瑾潼牵来匹纯白的河西骏,说是镇北将军的私藏。阿竹背着个巨大的行囊,里面装着他手绘的柔然地形草图,还有些晒干的草药。

“这是治蛇毒的,”他指着行囊角的药包,“漠北的沙蛇毒性烈,沾上就没救,这药草能顶半个时辰。”

队伍出阴山关时,守城的士兵们自发站在两侧。瑾潼勒住马,看见城墙上的镇北将军正朝她挥手,老将的白发在晨光里像一团雪。她忽然想起刚到阴山关时,城墙上那些干裂的嘴唇发出的欢呼,那时她还不知道,自己将要成为多少人的希望。

漠北的风比阴山关更烈,卷着沙砾打在铠甲上,发出沙沙的响。阿竹走在最前面,手里拿着根折来的柳条,据说能探知流沙坑的位置。瑾潼看着他瘦小的背影,忽然想起他说过,被俘的日子里,他总在夜里偷偷数星星,数到河西走廊的方向,就觉得能活下去。

第三日午后,队伍在一处废弃的烽燧旁扎营。老李正指挥士兵们生火,忽然听见阿竹一声惊呼。少年指着烽燧顶部,那里插着面残破的旗帜,青灰色的布料上,隐约能看见“河西”二字。

“是河西军的旗号!”阿竹声音发颤,“我家乡的驻军,他们……他们是不是也来过这里?”

瑾潼爬上烽燧,指尖拂过旗帜上的箭孔。布料已经脆得像枯叶,边缘的丝线却还能看出是上等的蜀锦。她忽然在旗杆根部发现几行刻字,是用刀尖刻的,字迹已被风沙磨得很浅:

“三月初七,粮尽。余二十一人,往东南。”

阿竹也爬了上来,看清那行字时,突然蹲在地上哭起来。少年的哭声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像被揉碎的纸片。瑾潼这才知道,原来阿竹的父亲曾是河西军的小兵,去年劫掠时为了护着他,被柔然人的马蹄踩断了脊梁。

“他们往东南去了,”瑾潼拍着阿竹的背,声音很轻,“东南是贺兰山,那里有咱们大魏的屯田,他们或许还活着。”

夜里守营时,老李凑到瑾潼身边,递过来块烤羊肉。篝火噼啪作响,映着远处起伏的沙丘,像沉睡的巨兽。

“将军,您说左贤王的话可信吗?”老李啃着羊肉,含糊不清地问,“十万铁骑,那可不是小数目。”

瑾潼望着跳动的火苗,忽然想起镇北将军说过的话。老将说,当年温北君在时,从不信敌人的供词,只信自己的眼睛。那时的大魏,三大支柱撑起一片天,元鸯将军善水战,玉琅子先生通谋略,温北君则是那杆最硬的枪,枪尖所指,便是民心所向。

“信不信,总得亲眼去看看,”她咬了口羊肉,膻味混着烟火气,竟格外踏实,“明日加快速度,争取五日内赶到漠北王庭的边缘。”

夜深时,瑾潼被一阵异响惊醒。她悄无声息地摸出弯刀,看见帐篷外有个黑影在徘徊。月光下,她认出那是阿竹,少年正对着河西的方向,小声地说着什么。

“我找到河西军的旗号了,爹,”他声音哽咽,“瑾潼姐姐会带我们回家的,您放心……”

瑾潼悄悄退回帐篷,却再也睡不着。她想起云安镇外那些追随她的流民,想起阴山关上那些用烙铁处理伤口的士兵,想起此刻睡在篝火旁的磐石营弟兄。他们都曾是乱世里的尘埃,却因为一点微光,聚成了燎原的星火。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队伍再次出发。阿竹走在最前面,脚步比昨日快了许多,柳条在他手中挥得有力。瑾潼望着少年的背影,忽然觉得,这趟漠北之行,或许不只是为了探查敌情。有些债,总要有人去讨;有些承诺,总要有人去兑现。

第七日傍晚,队伍抵达漠北王庭外围的黑松林。阿竹说这里是柔然人的狩猎场,寻常时候只有贵族才能进入。林子里弥漫着松脂的香气,与漠北的沙土气息混在一起,有种奇异的甜腥。

“前面就是白狼山,”阿竹指着林深处的雪峰,“王庭的主营就在山脚下的河谷里。”他忽然压低声音,“我听左贤王的亲卫说,柔然可汗病得很重,现在王庭里是他的三个儿子在争位。”

瑾潼让队伍在松林里隐蔽,自己带着阿竹和老李悄悄摸向河谷。月色透过松枝洒下来,在地上织成斑驳的网,踩上去像踩碎了一地的银片。

河谷里果然有火光,星星点点的,沿着河岸铺了足有三里地。帐篷都是用白毡搭的,顶上插着绘有狼头的旗帜,风一吹,旗帜猎猎作响,像野兽在低吼。

“不对劲,”老李忽然拽住瑾潼的衣袖,“你看那些帐篷,扎得太松散了,不像是十万铁骑的营地。”

瑾潼也皱起眉。她曾在镇北将军的军帐里见过柔然王庭的布防图,按图上所示,主营周围该有三层防御工事,可眼下别说工事,连巡逻的哨兵都稀稀拉拉的,更像是……空营。要说没诈,连温瑾潼自己都不会去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