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花玉面江易南生

第609章 亭亭如盖(九)

伤兵营的药味混着窗外的泥土气息,在三月的暖阳里发酵成一种微醺的暖意。瑾潼靠在床头,看着阿竹踮脚往窗台上摆那盆刚抽芽的迎春,少年的袖口还沾着熬药时溅上的褐色药汁。

“左贤王的供词录完了?”她忽然开口,声音比前些日子清亮了许多。左臂的伤口已开始结痂,军医说再养半月便能拆绷带,只是阴雨时或许会隐隐作痛。

阿竹手一抖,陶盆差点从窗台上滑下去。他转过身,黝黑的脸上泛着红:“镇北将军让我别跟您提这些,说您得安心养伤。”他挠挠头,又补充道,“不过我听亲卫营的哥哥们说,左贤王招了柔然王庭的布防图,还说……说去年河西走廊的劫掠是他私自下令的。”

瑾潼指尖轻轻叩着床头的木棱。那把镶嵌蓝宝石的弯刀就挂在墙上,刀鞘上的“瑾”字被老李用细布擦得锃亮。她想起阿竹描述家乡被劫掠时的眼神,像被踩灭的火星,只剩一点点灰烬的温度。

“老李呢?”她转移了话题。

“带着弟兄们在校场呢,”阿竹眼睛亮起来,“镇北将军给了咱们江州锐士编了个新番号,叫‘磐石营’,还说等您伤好,就让您当校尉。”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来是几块烤得酥脆的麦饼,“这是伙房新做的,加了芝麻。”

瑾潼接过麦饼时,听见院外传来熟悉的粗嗓门。老李提着个藤编筐大步流星走进来,筐里塞满了刚从关内菜窖里翻出的萝卜和白菜,绿油油的沾着湿泥。

“将军您瞧,”他把筐往地上一放,叉着腰笑,“伙房说这些够磐石营吃三天的!昨日关内来了商队,带了些南边的茶叶,我给您讨了一小包。”

瑾潼看着他军靴上沾着的草屑,忽然想起初见时老李那张布满沟壑的脸。那时他还是个在云安镇街角乞讨的流民,怀里揣着半块发霉的窝头,眼神却像护崽的狼。如今他脸上的褶子里都浸着笑意,粗粝的手掌上磨出了新的茧子,是握刀握出来的。

“去把磐石营的弟兄都叫来,”瑾潼忽然起身,动作快得让阿竹慌忙去扶,“今日不练刀,咱们包饺子。”

老李愣了愣,随即咧开嘴应好。他转身往外跑时,瑾潼瞥见他后颈的伤疤——那是去年饥荒时被抢粮的乱兵砍的,当时深可见骨,如今只剩一道浅粉色的痕。

伤兵营的院子很快热闹起来。二十名江州士兵围着临时支起的木桌,有人笨拙地揉着面团,有人学着剁白菜馅,溅得满身都是。老李不知从哪摸来坛米酒,给每人倒了半碗,酒液晃着琥珀色的光。

“我这辈子还没吃过饺子呢。”一个叫石头的少年捧着粗瓷碗,眼睛瞪得溜圆。他去年冬天差点冻毙在云安镇的破庙里,是瑾潼把自己的披风裹在了他身上。

瑾潼笑着往他碗里夹了个刚出锅的饺子:“多吃点,等过些日子,咱们去河西走廊,让阿竹给你们做他家乡的臊子面。”

阿竹正蹲在灶边添柴,闻言猛地抬头,火光映着他眼里的光,像落了两颗星星。

暮色降临时,镇北将军掀帘而入。老将刚巡完西城墙,铠甲上还沾着夜风的寒气,却被满院的饺香熏得柔和了许多。他看着瑾潼给士兵们分饺子,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温北君——那时虞王殿下也是这样,在军帐里给新兵分烤肉,银甲上沾着油星,却比任何战旗都让人安心。

“朝廷的信使到了,”镇北将军在瑾潼身边坐下,接过她递来的饺子,“说柔然王庭遣使求和,要咱们放还左贤王。”

瑾潼捏着筷子的手顿了顿:“陛下怎么说?”

“陛下让镇北军自行定夺,”老将咬了口饺子,眉头却没松开,“但我总觉得不对劲。柔然王庭向来骄横,这次左贤王被俘,按说该倾国来犯,怎么会突然求和?”

院外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两下,是亥时了。瑾潼望向北方的夜空,阴山关的星星比别处亮,却也比别处冷。她忽然想起阿竹说的,河西走廊的春天,油菜花能开到天边去。

“我明日拆了绷带,就带磐石营去探查一番,”她轻声说,语气却很坚定,“左贤王的供词太顺了,顺得像有人故意教他说的。”

镇北将军看着她眼里的光,像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他没再劝阻,只是从怀里掏出块虎符递过去:“调五十亲卫给你,带足干粮和炸药。”他顿了顿,补充道,“小心些,阴山以北的戈壁,开春后尽是流沙坑。”

瑾潼接过虎符,冰凉的铜器在掌心沉甸甸的。她忽然想起云安镇外那封带着焦痕的密信,那时她以为阴山关是绝境,却没料到,绝境里总能长出新的希望——就像阿竹窗台上那盆迎春花,在石缝里也能挣出一抹鹅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