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0章 死生亦大矣

看着那位向来和自己不对付的桀骜太子落寞离开,再不复往日的威风,朱异的嘴角微不可察地扬起。

“从今日起,江南权柄,便尽归我手了!”朱异在心中默念,指尖不自觉地摩挲着腰间玉带扣上那枚象征着宰辅之位的玉佩。

雨丝渐密,打湿了他官服上的纹路,但他眼中野火却更加炽盛。

在大殿外站了许久,直到太子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雨幕深处,朱异这才整了整衣冠,抬步去向老僧汇报情况。

穿过回廊,他刻意放慢脚步,让雨水将袍角浸得更透些:呵!这般冒雨前来的忠谨之态,总要叫人看得真切才好!

“各部官员都知道了?”老僧的声音从经堂深处传来,飘渺得不似真人。

“是。”朱异在蒲团前恭敬跪下,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臣已命尚书省停了所有加急文书,待东宫移交案牍之后再做计较。”

一滴雨水从檐角坠落,正打在殿前石阶的凹槽里。那凹槽经年累月被水滴击打,已形成一个光滑的圆坑,此刻积了半洼雨水,倒映出灰蒙蒙的天空。

…………

翌日,御史台

度支衙门连续多日的算盘声总算停了,贺琛盯着案上堆积如山的账册,忽然冷笑一声,将手中笔掷入砚台,墨汁溅了满袖。

“尚书?”主簿小心翼翼地问道。

“还算个什么玩意儿?不必再摆弄这些了!”

贺琛声音沙哑:

“陛下要铸金佛,要赐僧田,要养北僧……国库早已空虚,我等就算把这珠子拨烂了又如何,抵得过朱异一张嘴吗?

这笔账我是算不过来了……”

两人正说话间,忽闻廊下脚步声渐近。

一位书吏小心推门而入:“朱侍中方才传话过来……”

贺琛抬手打断:

“是不让我们再核查佛寺账目了吧?”

那名书吏沉默片刻,低声道:

“是,来人说,账目从简即可。”

贺琛冷笑一声,随即伸手将账册合上,丢入箱笼:

“那便从简吧。”

说完,他缓缓起身,推开窗,望向雨中朦胧的宫墙。

远处传来僧众诵经的声音,混着雨声,恍惚间让他有种回到了多年前还未入仕,在家中吟风弄月之时的感觉。

他心头暗叹一声,摘下头冠。

事已至此,且归去来吧!

与此同时,御史台。

一位侍郎将一摞考功簿重重合上,对身旁的属官淡淡道:

“今年的官员考评,一律按‘中上’呈报。”

属官愕然:“可有些县令明明……”

“明明尸位素餐?”侍郎冷笑:

“那又如何?朱异掌权,谁还认真看这些?不如卖个人情,也省得日后被人记恨。”

他说完,起身拂袖而去,留下属官呆立原地。

窗外雨丝斜飞,打湿了廊下未收的公文,墨迹渐渐晕开。

类似的情形出现在建康中枢三省六曹各个官署,继江南各大世家采取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对抗菩萨皇帝的佞佛之行后,这股风气很快传到了正经的行政组织里。

…………

陈庆之孤身闯进同泰寺的时候,僧人们正在做晚课。

他未着甲胄,只一袭素袍,腰间佩剑被雨水洗得寒光凛冽。侍卫们也不敢拦他,任由他大步踏入佛堂。

萧衍正在诵经,闻声抬头,见陈庆之浑身湿透,发梢滴水,显然是仓促赶来。

“子云,深夜至此,所为何来?”

萧衍声音平静,手中佛珠却捏得死紧。

“陛下!”陈庆之单膝跪地:

“太子绝无二心!那些兵器确确实实是从寺中搜得,臣愿以性命担保!”

“子云。”萧衍打断他:“你且看看这个。”

老皇帝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陈庆之接过匆匆扫了两眼。

“这不可能!”他急声道:

“荀济刚被流放,东宫上下都在清查……”

萧衍叹了口气,“你与太子自幼相伴,朕知道你的忠心。”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老皇帝沟壑纵横的脸。

陈庆之突然发现,那个曾经在千军万马前谈笑风生的帝王,如今眼角已经垂下了深深的皱纹。

“陛下明鉴!”陈庆之重重叩首:

“太子若有异心,怎会亲自带兵查抄佛寺?这分明是有人栽赃啊!”

老皇帝枯瘦的手指案上轻轻敲击,突然话锋一转:

“朕择日让妙芷去江北。”他浑浊的双眼直视陈庆之:

“子云亲自护送吧。”

陈庆之猛地抬头,愕然道:“陛下!此刻高欢意向未明,江北局势动荡,且建康逢此乱局,臣怎能此刻离京啊!?”

“正因建康这般局势。”萧衍缓缓背过身去,声音低沉:

“你留在建康,只会卷入这是非漩涡。你这把太阿剑锋锐太过,”老皇帝轻叹一声:

“朕不愿看你斩向自己人,太子在东宫反思,你也出去避一避吧!”

陈庆之呼吸一滞,喉结上下滚动。窗外雨声渐密,打在殿檐上的声音让人莫名烦躁。

萧衍踱到窗前,看着院中被雨水洗刷的银杏叶,温声开口:

“妙芷及笄那年,你还在钟山猎场救过她。如今也该为她找个归宿了。”

陈庆之握紧的手突然松开:

“臣……领旨。”

…………

溧阳公主萧妙芷正独坐于沉香缭绕的偏厅内,纤纤玉指执一管短毫小笔,专心临摹着王羲之的《兰亭集序》。

她今日着一袭月白色广袖罗衫,衣袂间暗绣着繁复精致的纹路,远远看着十分得体。鸦羽般的青丝只用一支玉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落在莹白的腮边,更衬得肤若凝脂、眉目如画。

此时,萧妙芷正专注地凝视着案上宣纸,朱唇微抿,露出颊边一对浅浅梨涡,却无端透出几分倦意。

自月前宫中传出风声,她便知这一日终将到来。此刻临摹兰亭,也不过是想借笔墨暂忘心事,可笔握在手中,只觉比往日更沉几分。

正当笔锋行至“死生亦大矣”的“生”字,殿外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她手腕一颤,一滴浓墨猝然坠在纸上,在“生”字上晕开一片令人不适的墨点。

一抬眸间,她见一名小内侍慌慌张张跪在帘外,手中捧着卷明黄卷轴。

果然来了。

萧妙芷指尖一颤,那支价值连城的紫毫啪地落在笔山上,溅起几点墨星沾湿了袖口。她垂眸看着袖上墨痕,唇角浮起一丝苦笑,低声道:

“中官此来何意?”

小内侍战战兢兢地起身,却仍不敢抬头,声音细若蚊蝇:

“陛下旨意,让公主择日北上……”

房内霎时静得可怕,连窗外风拂竹叶的沙沙声都清晰可闻。萧妙芷缓缓合上眼,长睫在莹白的脸颊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瞬间涌上的万千情绪。

她早知会有今日,可亲耳听见时,心口仍似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连呼吸都凝滞了一瞬。

良久,她睁开眼,眸中已敛去所有波澜,只余一片平静:

“本宫知道了。”

小内侍见她神色如常,反倒更加惶恐,结结巴巴道:

“公主……”

“不必说了。”萧妙芷挥手打断:

“退下吧。”

等房门合上,萧妙芷才缓缓抬手,指尖轻轻抚过那滴晕开的墨迹。

“死生亦大矣……”她轻声念着方才临摹的字句,嘴角泛起一丝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