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下坠

宴会一角,侯高飞与几名江湖人推杯换盏,其中就有刚刚结识不久的魏青。

下午李环等人忙着聊天时,魏青与素雄的对战已经有了结果。

不出胖子所料,魏家刀传人击败了快剑山庄传人。

胖子心情大好,将双刀送给了魏青,还拉着对方一并喝起酒来。

魏青原本还有些不适应,待到几杯酒下肚,话渐渐多了起来。

酒过三巡,魏青已经有些醉了。

侯高飞不动声色又为他添上一海碗,问道:

“魏兄,我见你武艺不俗,怎么会落魄至此?”

魏青叹了口气道:

“自先祖离世后,我魏家一代不如一代,后来又受战乱影响,四处逃难。

人挪活树挪死,放在我魏家却不顶用,到我这一代,就剩下我们一家三口。

父亲教我魏家刀法,却不许我到处显摆,说是怕我闯祸。

他空有一身武艺,却种了一辈子地,我不想跟他一样窝在小山沟里,十八岁那年偷偷跑了出来,进入知县府中做了护院头领。”

说到这,魏青露出苦笑,喝了口海碗里的酒水,继续道:

“起先几年都相安无事,我便放松了戒备。

但就在半年前,一伙贼人夜里摸黑闯进衙门,一棍打在我后脑。

等我再醒过来时,府里的库房已经被搬空了。

库房里放着县令准备孝敬给京城某位官员的寿礼,足足三万两。

知县老爷让我赔,可我哪里赔得起?于是被丢在牢里,一待就是小半年。

直至前些日子知县升迁,新任知县为了节省开支,释放了一批犯人,我才侥幸逃脱。”

说到这,魏青重重叹息一声,将碗里的酒水一饮而尽,而后撩起额前一撮发丝,露出下方一枚红彤彤的刺印道:

“出来以后,我也找过活计,正经行当看我有刺面,不敢收,富户倒是不嫌弃,肯让我当护卫。

但他们平日做惯了恶事,我不愿为虎作伥。

当年我是偷跑离家的,一事无成不敢归乡。

现在想想,我爹说的没错,纵使武艺再高,也要处处留心,不能逞本事。”

侯高飞原以为魏青是个清高之人,结果听完对方讲述,才发现他跟自己一样都是俗人,只不过运气差了些。

胖子疑惑道:

“照魏兄这么说,你应该很缺钱,为何拒绝了武生的邀请?”

“他要做的,是掉脑袋的事,我还有爹娘,可不能跟他瞎闹。”

魏青给自己倒了一碗酒:

“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便是闯出个名堂,光宗耀祖。

若是可以,将我先祖遗失的珠碧、百胜双刀寻回最好。”

说完,他再次一仰脖将酒水灌进喉咙。

侯高飞心中微动,小声问道:

“魏兄,你说武生做的是掉脑袋的事,具体指什么?”

“我只告诉你一个人,附耳过来。”魏青神秘兮兮压低了声音。

胖子赶忙将脑袋凑了过去,只见魏青打了个酒嗝,深吸一口气,而后突然大喊道:

“他要造反!”

这一声差点把胖子的耳膜震破,与此同时四周人的目光都聚集过来。

看到侯高飞龇牙咧嘴揉着耳朵,魏青好像看到什么有趣的事,笑得前仰后合,笑过之后不忘拍拍对方肩膀,嘱咐一句:

“记着,别往外说。”

说罢两眼一闭,脑袋直接砸在桌上,居然睡着了。

侯高飞揉着耳朵看向不省人事的魏青,原以为对方是个成熟内敛之人,没想到酒品这么差。

尿意袭来,胖子摇摇晃晃站起身,朝着广场西侧走去。

那里有一处天然山缝,他昨天就瞧上了,想着找机会撒一泡尿,算是到此一游的记号。

走了百余步,耳边喧闹声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呼呼风声。

冷风一吹,侯高飞酒意醒了大半,他抬起头看向天空,乌云已经遮蔽了月亮,天上开始飘起雪花。

侯高飞拢了拢衣服,余光瞥见不远处有个白影,他当即打了个激灵,迟疑一下,壮着胆子问道:

“喂,你是人是鬼?”

对方闻声转过头,眉头微微蹙起。

侯高飞看清其长相,对方不是旁人,正是环儿哥的相好,那个不知姓名的娘娘腔。

见到是熟人,胖子松了口气,出声道:

“大半夜的,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那边太吵了,我想一个人静静。”

赵晴声音平淡,出于礼貌,又反问道:“你呢?”

“撒尿。”胖子直言不讳,甚至发起了邀约:“要一起吗?”

赵晴俏脸一红,暗啐一声,只不过在这黑暗当中,侯高飞看不清她的脸色。

见对方半天没回应,尿急的胖子等不及回复,独自一人向着西边走去,不多时,站到一处巨大裂缝前。

裂缝从地面一路延伸下去,黑黢黢一片,看不见底。

其中不时传来呜呜风声,如鬼哭狼嚎,单是看一眼就让人脊背发凉。

仗着酒劲,胖子站在裂缝边缘,解开裤腰带,对准下方深渊倾泄而出。

冬日寒风劲疾,胖子一泡尿没撒完,脚面已经被打湿。

他自言自语骂了几句,抖搂干净穿好裤子,弯下腰用积雪擦拭鞋面尿渍。

就在这时,他的屁股突然被人踢了一脚,力道不大,却足够让他失去平衡向前栽倒。

前方,正是那万丈深渊!

侯高飞连骂一句都来不及,整个人无声无息跌入裂缝。

眼前景色迅速向后退去,不多时连裂缝上的一线天都瞧不见了。

他这时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裂缝上,一个人影静静注视着下方,似乎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啊……卧槽……卧槽……”

裂缝中回荡着侯高飞的声音,与之伴随的还有一声声闷响。

每一个“卧槽”都代表着他身体碰到了岩壁上的石头,好在身上衣服够厚,并不算太疼。

难不成今天要死在这了?

就在他生出这种想法时,身形突然一顿。

他肥硕的身躯卡在两块突出岩壁中间,不上不下,好在是停住了。

侯高飞松了口气,转头打量起四周,这里实在太黑,就算努力睁大了双眼,依旧什么都看不见。

他回想起衣服里似乎有个火折子,于是赶忙小心翻找出来,拧开火帽,轻轻吹了口气。

一点红色光芒在面前缓缓亮起,之后逐渐变为黄光,亮度也增加了许多。

凭着这点微弱亮光,胖子已经足够将四周看清。

他面前有块突出岩石,在火光映照下,上面一层薄冰反射出黄色光芒。

由于这层冰的存在,他的身形依旧不算稳固,还在一点点往下滑。

他小心用手摸了下那层冰,心中隐隐生出一股不妙。

又凑近鼻子闻了闻,果然跟料想中一样,骚了吧唧的,正是他刚才撒的尿。

“尿就尿吧,好歹命是保住了。”侯高飞自语一句。

生死关头,他反而看开了。

挂在岩壁之间,一时还有些舒服,眼下也没办法自救,只能等其他人注意到自己失踪,再来寻救。

胖子索性闭上双眼,打算先睡一觉保存下体力,等他刚将火折子盖上,上方突然传来物体刮擦岩壁的响声。

侯高飞瞬间清醒过来,脸色微变——推自己下来那个王八蛋,该不会又落井下石了吧?

正想着,上方回荡起尖叫声,听声音像是女子。

侯高飞一下子回想起刚刚站在不远处的娘娘腔。

上方尖叫声越来越近,不多时,一个白色人影出现在视野中。

对方体型略显纤细,屁股朝下,直接砸在了胖子头上。

侯胖子卡在岩壁之间,身前还有一层尿冰,上下都不着力。

被对方一砸之下,直接滑了下去,两人同时大叫着坠入更深的区域。

于此同时,广场宴会位置,李环尚不知胖子已经遇了难,被唐万豪拉到华望成那桌,正跟自己师父以及师叔伯们饮酒。

他有造化功傍身,筋断骨折都可修复,小小醉酒自然不在话下。

一碗接着一碗,始终不见醉,大有千杯不倒的架势。

同桌除了唐万豪,其余都是武功深厚的前辈,除非他们自己愿意,否则同样没人能灌醉。

见李环始终面不改色,同桌的贾虎笑道:

“小娃娃,没想到你年纪轻轻,本事倒不小,不愧是两位武圣的师侄,当真是天大的造化。”

李环不敢自傲,谦虚道:

“晚辈这点微末本事,比前辈们还是差远了。”

“哎~话不能这么说,自古英雄出少年。

我们这些行将就木的老家伙就算拼了老命,境界也再难进分毫。

如果不能突破武圣成为仙人,待百年之后,依旧会化为一堆白骨,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老人说完,拿起酒盅喝了一口,喝完砸吧砸吧嘴。

对一品高手来说,蒙汗药都起不到作用,喝酒更多是为了品尝一下滋味。

听到老者的话,李环心头一动,询问道:

“贾前辈,这世上真有仙人吗?”

这话他问过师尊张怀谷,可老家伙没个正行,七拐八绕说了一大堆,没有一句有用的。

贾虎明显实在不少,捋捋胡须道:

“凡人成仙有三法,其一修道,其二参禅,其三便是以武成仙。

第一种,你得问张天师,他最清楚。

我中原历史上倒也有过白日飞升的先例,想来假不了。

至于第二种……就不好说了。

释宗传自天竺,毕竟不是咱们自己的东西。

那群和尚整日宣扬顿悟,放下屠刀可立地成佛,坐禅念经也可成佛。

他们视肉体为污物,成佛之时便要舍弃肉身,魂归西天。

可魂儿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谁能说的明白?”

兴许是因为在场没有释门高手,贾虎话里怀疑居多。

佛门自持不争不抢,像这种争夺武林盟主的事自是不会参与。

饶是如此,释教仍是出了个以武闻名的丛摩院,内藏武学秘籍众多,高手如云,觊觎者众多,却鲜有胆敢上门窥探一二。

此时,侯高飞仍在下落途中……

待说到最后一种成仙之法,贾虎神色难掩落寞:

“相比于两教,咱们武者修仙就要难如登天了。

越后十国少说几十位武圣,却无一人升仙。

再往前捣,倒是有位名副其实的武圣,那便是三国时期的关羽关二爷。

他是实实在在成了仙,只不过不是因为武艺,而是忠义。”

说到最后,老者摇头笑道:

“其实成不成仙对于我们这种凡夫俗子来说无所谓。

在座除了咱们张天师,恐怕没有谁是奔着成仙去练武的。

能在有限的时间内闻名江湖已是幸事,如果能短暂立于山巅更是大幸。

老夫年轻时也曾心高气傲,想要做那世间第一人,可走了一圈才发现,自己终究是坐井观天了。

比我天分好的大有人在,老夫终其一生,不过是别人武学路途中不足道的一步。”

说话间老者看向同桌其余人,哪怕是唐万豪与李环,资质也超过他年轻时。

江湖永远是年轻人的,难怪当初裴越临老突然看不开,要出海寻访压根不存在的仙药。

此时,侯高飞挂在了树枝上……

听完老者讲述,李环不禁有了些许感触,似是自语道:

“人总归有放不下的执念,拥有的越多,执念便越强。

皇帝舍不得自己的江山,于是追寻不死药,武夫不舍得辛苦成就的境界,于是有了成仙的说法。

天道无情,可正是因为有了生死,江山才不会一人独坐,武道不会一人独尊,世道因此勉强多了点公平。

从这点来说,天道亦是有情。”

李环自说自话的时候,张怀虚朝他的方向看了眼,心中隐隐有些可惜:

是棵修道的好苗子,可惜落在了师兄手里。

不知不觉,时间已经很晚了,天上雪花也越飘越多。

文人碰上下雪还能酸溜溜吟上几句诗,斗斗文采,他们这群莽夫识字的都没几个,只能早点洗洗睡。

华望成起身宣布了结束宴会,众人醉醺醺各自返回了住处,留下一地杯盘狼藉。

唐万豪没有李环那样的酒量,贾虎的故事没听完就早早醉倒在桌上,李环只得将其背回房间。

渐渐地,崇岳山巅重新回归寂静。

山巅西侧不起眼的裂缝中,扎根于岩缝中的一棵枯树不堪重负,咔嚓一声断裂,树上挂着的二人再次向下坠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