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归

同归

尔后应云碎又接到白邦先教授的电话。

开玩笑地责怪这么双喜临门的事儿不早早告知。

他刚好在滨城,应云碎觉得该请他恩师吃顿饭,况且迟燎也见过能找找记忆,就定了家中餐馆,约了晚上的时间。

上次见面还是在另一个世界,再看教授有转瞬三年的明显变化。人更苍老,也更慈祥。

迟燎见到他就愣了瞬:“我见过您。”

白邦先也笑说:“我好像也见过你。”

应云碎差点儿以为白邦先也经历了穿越。

直到教授问道:“几年前你是不是听过我的讲座?”

迟燎回答:“是,三年前,在u大。您抽过我回答问题。”

白邦先大笑:“想起来了,是我助理抽的你,说你长得很帅。不过你回答得很敷衍。”

白邦先三年前去u大开学术论坛,两个世界都有这回事。

不同的是,另一个世界应云碎和迟燎坐在一起,他让应云碎回答问题,然后他们互相认识。

而在本来这个世界,应云碎早已是白邦先的学生,只是他没去滨城,完全不知道迟燎这个人。讲座里又变成迟燎站了起来。

应云碎越琢磨越觉得很巧,像看到一些混乱的时间线分岔又交织,最后离奇重合。

“世界真小。”白邦先也感叹着,疑惑地看向迟燎,“那你现在还是学生?”

迟燎如实相告他休了学,如今已在工作。

白邦先并未多问休学原因,轻松口吻道:“确实。你明显对艺术媒介也不感兴趣,当时来听我的讲座也是来水综测分的吧?”

迟燎轻笑了笑。

其实不是。当年栅栏外的人曾说过他未来想从事艺术领域,还送了他一幅画。迟燎记得这个,读书时一有时间便会去参加相关讲座。

倒也不是为了找人——知道这种可能性太低了,只是他觉得自己听听也不亏,以后找到了说不定能多些话题。

他没说出这个缘由。

不过应云碎了解迟燎,不问也心知肚明。

三人落座,最开始寒暄的话题自然是彼此近况,白邦先问了很多。后来菜上得更齐,内容也聊得更深。

渐渐学术化。

从艺术史的诗学到意象的历史生成。

迟燎在旁边默默地听,一头雾水。发觉他参加的讲座不足以让他插入这些话题。

他不是很高兴。

老教授和应云碎吃得都不多,又一直在讲话,沉默的迟燎就成为了这次中餐宴的主力军。

他边吃菜,边啜着招牌的糯米酒,渐渐品出里面有股白酒味儿。

迟燎连忙就不喝了。

好像自从二十岁那次重感冒后,他酒量就变差了些。洋酒可以,但白酒却很容易发晕犯困。

迟燎干脆去结账。

应云碎和白邦先讲到一半,看见他起身,就把手机递给他:“用我的。”

他们自然不分钱,但应云碎觉得是请自己老师,还是刷自己手机上的钱比较符合礼数。

迟燎握着他手机,眯了眯眼,说:“好。”

等他走后应云碎才反应过来。

……这小子如此迅速,不会借此去看他朋友圈吧。

不过迟燎很乖,应该不是这种不经他同意乱翻手机的人。应云碎想。

前台这边。

迟燎毫不犹豫地点进应云碎朋友圈,被点赞的小头像弄得两眼一花。

他往下翻,根本翻不到尽头。

迟燎脸色变沉,食指戳着屏幕咬着牙开始数。

一排有八个点赞的头像。

他数到四十几排还不到一半,就没继续了,黑着脸刷半天刷到底,看了些评论。

应云碎把关键信息都码掉了,包括迟燎的名字。

有些评论,比如“天哪我的男神结婚了”“祝贺祝贺,是谁拐跑了我的男神”在迟燎看来很不合时宜。

已婚男性不应该再是别人的男神。

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把自己看不惯的评论都删掉了。

他在前台这么站着,穿着旗袍的漂亮工作人员禁不住扫了一眼。也十分惊讶:“帅哥你朋友圈好夸张,我从没见过微信能有这么多赞。”

迟燎皮笑肉不笑:

“我也没见过。”

回来后,迟燎把手机递给应云碎时,表情很正常。

安静地继续吃菜,喝掉剩下的糯米酒。

他不愿把怏怏不乐的心情显露出来,二十二岁的人了,让应云碎看到能说什么?

“我不喜欢你朋友圈有一千多个赞,你最好把好友删掉只剩我一个。”

“我不喜欢你和别人聊这么久的天儿,你最好只对我说话。”

哪句都不适合讲出来。

于是干脆借酒浇愁。

这糯米酒甜津津的,一口一口地喝也不烈。饭局结束,迟燎不知不觉把一瓶都喝完了。

送完教授打上车后,应云碎才问迟燎:“你是不是不开心啦?”

迟燎反问:“不开心什么。”

应云碎笑笑。

他把迟燎手放到自己大腿上,握住,软言细语率先对他解释:“我生病之后没让教授和我见面,我们很久没聊过天儿了。他对我有知遇之恩。”

迟燎嗯一声。

“但确实是忽略了你,你吃饭大概会很无聊……”

迟燎打断,平淡地说没有。

然后他保持张嘴的姿势停顿了一秒,忽然顾左右而言他地转移话题:“你别忘了,明天和我去拍卖会。”

山鸦《明天的孩子》有三尊雕塑,当初蒋龙康卖掉了两尊,现在有一尊终于又回到了拍卖市场,迟燎不管多少钱都要去拍回来。

应云碎说当然。

迟燎就点点头,把应云碎的手拽到自己大腿上,头靠向椅背:“我有点困。”

“好,到了我叫你。”

应云碎目视着迟燎闭上眼睛。

迟燎后面像喝饮料一样喝糯米酒,应云碎当然注意到了。

他本想阻止,但一阵私心下,又放任了他。

他太想看迟燎喝醉的样子了。

如果迟燎真醉了,他才能彻底验证自己的猜想——这个迟燎就是那个19岁的迟燎。他神奇地身穿、或者是覆盖重叠在22岁的迟燎身上。

到了家楼下,应云碎戳戳迟燎的肩膀。

迟燎睁开眼,目光缓慢地盯着应云碎的脸庞,渐渐有了焦距。

两人安静地对视了会儿。

迟燎觉得应云碎的目光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他轻勾了下嘴角:“下车吧,应云碎。”

听到这个称呼,应云碎肩膀微松,有些失望地敛回目光,把车门打开。

一阵冬风灌了进来,天气又在降温,他的手却被迟燎握得很暖。

“嗯,下车。”

回家后迟燎拿出笔电,还要开个视频会议。

明明有书房,应云碎却看到他窝在起居室的沙发里,像是一种习惯。

迟燎正经地开着令人烦躁的会,脑子里却一直是应云碎那花里胡哨的朋友圈。

他觉得喉咙干燥,就又去冰箱拿了瓶果酒。

等应云碎出来时,迟燎大腿上放着笔电,歪着脑袋靠在沙发上睡得正熟。

应云碎扫了眼矮几上只剩一半的果酒瓶,眨眨眼,把他身体扶正。

迟燎一下子就醒了,不耐烦地偏头。

但看见面前的人时皱起的眉毛又瞬间平展,立马笑起来。

安静偌大的起居室。他声音沙哑,裹着糯米酒和果酒甜腻的气息。

“哥哥?”

应云碎身体一颤。

这个黏糊熟悉的称呼让他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诶,迟燎。”

迟燎把笔电扣下,放到一旁。正视着应云碎:“好想你呀。”

应云碎有些哽咽:“嗯,我知道。”

“……你多大了?”

“十四。”如应云碎所料,迟燎一醉就回到这个年纪。

他搓着大腿,懵然地念叨:“好久好久没有梦见你了。”

应云碎点头,手陷进迟燎额发里,往后扒:“我知道。”

应云碎记得,迟燎晚上喜欢喝冰饮料。

果酒是他喝药时在橱柜里发现,故意放到冰箱的。

算是一种心怀恶意的赌博。

他就是……

他不急着他恢复记忆,但就是,偶尔吧,

太想听他像以前一样叫一声哥哥。

一种他眷恋的情趣。

也是赌成功了。

他轻声继续问:

“你上次梦见我是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迟燎低下头,蹭着他的肩膀,前言不搭后语的,“反正好久好久以前,两三年能有吧,我好想你,天天都在找你,装大人好辛苦的。你是不是要和我结婚?”

应云碎笑了笑:“嗯,就是要和你结婚,你看我手上都有戒指。”

“那我咧。”迟燎满意地欣赏完他的手,就看向自己的手。

应云碎拍下他的脸:“你等着。”

他去卧室,打开迟燎放在床头柜的丝绒盒,挑出里面的戒指。

再走回来时,应云碎想起来一个事。

在另一个世界,他和十九岁的迟燎结婚,直到迟燎满二十岁。

这个世界,迟燎说他二十岁时重感冒,发现手上离奇地有了戒指。

也就是说,迟燎大概率是借助二十岁这个时间点身穿。

那他在二十二岁遇到自己,说明还是又等了自己两年。

宛如错位时空。他们乱七八糟的时间线,穿插了半天才交织到一点。

越想应云碎越觉得不容易。

他找戒指时,迟燎就呆坐着,挠着食指的纹身。

应云碎坐回他旁边,拽过他的手,用特别快的速度,把戒指穿进他修长的无名指。

那一刻他就像给三个年龄段的迟燎戴上戒指。

二十二、十九、十四。

他宛如在那错位时空的相交点处,面对三个想念自己的迟燎。

而他们重叠起来望向自己的眼睛,深邃又纯净。

不知怎么,有滴泪从应云碎眼角滑下。

“看到没,我们就是结婚了。”

迟燎弯起眼睛傻笑。

“——虽然你只有十四岁。”

迟燎又不笑了。不知道应云碎想说什么。

应云碎拍拍他的手:“迟燎,你要记得,你十四岁我就给你戴上戒指了。”

早在给迟燎办展时,应云碎就有这个念头。

他不知道迟燎为什么每次喝醉就是十四岁,是否是因为自己遭遇了火灾所以非常如鲠在喉。

而他希望他十四岁念念不忘,是因和成年后遇见自己一样美好。

所以他扯掉迟燎的皮带,声音轻柔慵迷。

“不要觉得十四岁看见我,就只是梦,”

手指沿着他肚脐往下滑,迟燎怔愣地拽住。

两枚戒指碰撞在一起,发出短暂又漫长的清脆回响。应云碎擡起一双高贵撩人的凤眼,用最下流悖德的言论洗脑诉说,

“你要觉得的是,你十四岁就上了我。”

误认为十四岁的迟燎带着澎湃的莽撞。

应云碎到后半程,直接就人事不省。

第二天,他撑着发酸的、不太能直视的身体醒来,难得见到迟燎脸色明显的难看。

应云碎全身都痛,乏力得要命,却故意逗他:“迟燎,你前两天装什么。”

迟燎背过身,下颌骨一动一动的。

“你昨天稍微喝多了点儿,就特别凶残。上次结婚你可没这样。”

迟燎耳根红。

看到自己无名指上已经戴好了戒指,和沙发地板上的狼藉,委实难以想象昨晚经历了什么。他觉得他一定很开心,却也因把应云碎搞得红痕斑斑而愧疚,慢吞吞挤出三个字。

“……对不起。”

应云碎像只狐貍一样轻飘飘地爬到床边,仰着头看他:“你为什么这么衣冠禽兽啊?”

迟燎脸瞬间红完。

半晌,想到了一个可能性很大的理由,他再次挤出几个字:“可能因为我心情不好,对不起”

“为什么心情不好?”

迟燎又没有说了,只再次道了歉。

他要去拍卖会。看应云碎腰酸背痛,本不打算让他跟着。但应云碎执意要去,他也就没再阻止。

昨晚降了温,今晨滨城就开始飘雪。

这是今年滨城的初雪。

上车时,应云碎怔怔地看着今天的司机。

“叶森。”迟燎介绍,“我不方便在拍卖会露面,他帮我参拍。”

叶森留着寸头,又高又壮,给应云碎打招呼。

应云碎其实对如今的叶森蛮好奇的,但上车后就不争气地陷入昏睡,歪靠在迟燎身上,嘴唇到现在都是红肿。

迟燎拿指腹轻轻地压着,像试图销毁自己的犯罪证据,也像再次雕琢他的犯罪杰作。

到了目的地,应云碎才困倦地睁开眼。

他怀疑降温导致自己感冒了。

或者说,他被迟燎干发烧了。

就这么昏昏沉沉全身无力地下车时,他见到前面宝马下来了一个戴眼镜的英俊男子。

“啊,李故哥……”应云碎脑子混沌,下意识就轻声念出来,因这个世界上也真有这么个人笑了笑,“好巧,他也来了啊……”

李故哥。

迟燎脸瞬间垮下来。

“你认识?”

应云碎这才有点儿回魂的样子,对迟燎说:“也不算吧。我认识他,他现在应该不认识我。”

想着应云碎望着眼镜男的笑容,迟燎眸光晦暗不明。

本来朋友圈的赞就让他压抑着怒火,这个“李故哥”算是彻底浇了一把烈油。

拍卖场所布置得雍容典雅,十分气派。

迟燎牵着应云碎来到偏二层的区。直到拍卖会开始,都还被一群人点头哈腰端茶送水着,让应云碎惶恐。

迟燎则一直盯着李故的后脑勺。

转瞬,山鸦《明天的孩子》就开始竞拍。起拍价800万美元。

前期角逐还算激烈,直到一层的叶森叫到四千万美元时,便没人再争,都转头看这是哪位隐藏富豪。

但拍下后,应云碎发觉迟燎也没有露出满意的表情,看前方的眼神仍然像看敌人,冷酷得能结冰。

他都不敢逗他玩,准备继续打瞌睡,但倒数第二件拍品又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个玻璃管道交错的艺术装置,创作者是一名女艺术家。

Lynn。

一见这熟悉的名字,和风格明显的装置,应云碎就想起曾经迟燎和Lynn共同设计的“译诗”作品——彩色颜料流淌的玻璃迷宫。

Lynn是他很欣赏的年轻艺术家,既然参拍了,他就想买下来。

他们没有竞拍牌,应云碎只得转告迟燎,迟燎又给叶森发消息。

于是叶森再次举牌。

这次参与竞拍的是李故。

两人你来我往剑拔弩张的。

应云碎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一万一万地彼此叫着。

而迟燎一想到李故和应云碎审美趋同,心情更不好了,手揣在兜里都握成了个拳。

最后他再次给叶森发了个短信,直接在起拍价上多加了两个零,李故才退出竞拍。

到离场时,应云碎不知道是不是坐久了,身体又软又麻。迟燎二话不说托着他的臀,把他抱起来。

仍然是反被书包式,应云碎像只树袋熊夹着他的腰,在这种公共上流场合有些不好意思,就把脸埋进他肩膀里。

叶森和送拍人对接后,三人一起走到大厅门口,被一道男声叫住。

“麻烦等一下。”

西装革履的李故走来。

他大概是真的很喜欢这个拍品,还想在看一下问一下,冲着叶森招手:“那个,我想问一下……”

迟燎一个跨步站在李故眼前。

他是彻底憋不住火了,冷戾不耐地打断他。

“我的东西你也敢要?”

李故面露疑惑。

面前的人身材高大气场很强,怀里还抱着个人,看上去很不好惹。但他就是来问一句艺术品,这人是有什么毛病?

“不是,你有病……”这话还没说出来,李故的嘴就被捂住。

叶森手臂绕着他的脸,把他拖走。

迟燎高傲地站着,宛如自己是个胜利者,颠了颠身上的人,沉声:

“应云碎,我带你先上车。”

外面的雪变大了,仅仅是上车在外面走两步路,就漫天飞舞到身上。

应云碎紧紧拥着迟燎,他在这个姿势里曾穿过雨,穿过火,现在也要穿过雪。

他感受着迟燎胸肌的起伏,头脑有一种如置过山车的欢快眩晕。

他想着迟燎刚刚和李故的话,不禁发笑。又想着又是叶森把他拖走,想着Lynn和艺术品,想着当初那道白色颜料从玻璃迷宫口往下倾倒,分流成不同的色彩,可到达出口时,颜色与状态又差不多,殊途同归。

嗯,大概……

混乱的时间线分岔又交织,错位时空改变了方式,可是该相遇的人始终会相遇。

就像他和迟燎也是殊途同归,总会重逢,爱上彼此。

他突然这么想。

下一章迟燎就彻底想起来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