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

初雪

上了车,下雪的声音变小,在耳畔窸窸窣窣,很催眠。

应云碎心情不错,迟燎却还一直有些窝火。他弯着腰把迟燎放进座椅,却看到应云碎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嘴唇苍白。

他迟钝地反应过来:“不舒服?”

应云碎轻轻嗯一声。

迟燎如今更擅长不露声色的生闷气,以至于刚刚吃了炸药似的吼了李故一句应云碎才察觉到,这小子是又不知偏执独|裁地吃起了哪门儿飞醋。

他明白迟燎是什么性格的人,自然也懂怎么哄好他,这会儿就把三分的病态在表情上放大到十分,将一双很湿的眼睛映在迟燎漆黑的瞳孔里,双臂始终拥着他脖子。

是不愿他离开、需要又撒娇的模样。

迟燎神情果然就柔软了。

大拇指指腹轻轻按压着应云碎的下嘴唇:“睡会儿,回去喝药。”

应云碎点头:“那你抱着我睡。”

迟燎勾勾嘴角,说好。将人提在自己大腿上,摸着应云碎后脑勺的头发,像在逗弄他独自栽种又欣赏的植物新叶。心想一千个人点赞朋友圈,那又怎么着。

这人还不是只有我能抱。

到家时,迟燎怀里的植物已经蔫巴巴的,没什么生气。

这好像是迟燎“印象”里第一次照顾病人,他紧张严肃地把私人医生叫来,没过多久又不好意思地请走。捏着药膏像捏着自己的罪状,绷着嘴角红着耳廓给人涂药。

涂完等了几分钟,确定杯子里的水温合适后,再低声把人叫醒:

“应云碎,喝药。”

他坐在床上,一腿曲着一腿伸长,让应云碎稳稳地背靠在自己怀里。“啊,张嘴。”

应云碎好像睡得很沉,紧闭着眼,但听到这低缓温柔的声音立马就张嘴了,宛如个能操控的乖巧布偶。

迟燎突然就笑了,小孩儿过家家似的被取悦。

他一手绕着应云碎的腰,一手把药塞进他嘴里,又喂了点儿温水,轻手轻脚扶着他的脑袋往上一擡。

再用手背擦擦湿润的嘴角,把人扶回到床上,垫高了枕头。

他其实有很多工作,这时却完全不愿挪步,完成这一切就百无聊赖地坐在旁边,捏着应云碎手指玩,偶尔翻翻他推荐的书。

应云碎身体难受,睡得自然也不舒服,时不时就迷糊地睁开眼。

看到迟燎,下意识软软地唤了声他名字,又闭上眼。

“我在。”迟燎就握紧他的手,唱母亲小时候哄人入睡的意大利歌谣。

到了饭点,应云碎半梦半醒。迟燎熬了粥,一口一口吹着喂他。

应云碎不想吃东西,但又享受被迟燎喂的过程,还是慢吞吞地吃完了。

再躺下就踏实些,他拽着迟燎最长的食指:“你和我一起睡。”

迟燎便侧着身躺在他半边,安静地看着他。

后来应云碎温度降下来了,出了很多汗,迟燎再次放下手中的书,仔细地给他擦身,换了衣服。

外面雪声依旧,迟燎发现自己驾轻就熟,一切流程都相当麻利。

不知怎么,也很享受这种时刻。

晚上应云碎情况就转好了。

消了炎降了温,接过迟燎为他鲜榨的蔬果汁,就忍不住兴致勃勃地去亲他。

嘴唇刚触碰到额头,他一愣:“你是不是也有些发烧?”

“有吗。”

迟燎是感觉自己的手也蛮烫,以为是应云碎的热传导,他耸耸肩,“应该还好,我不怎么生病的。”

他上次感冒还是20岁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下雪天。

应云碎不放心地拿测温枪,37.5度。

“低烧了。”他皱起眉,“不会是我传染的吧。”

“和你没关系。而且这点儿温度算什么。”迟燎笑笑,也很诧异。

他一向自诩身体素质不错,怎么会是轻易被传染的人,更何况应云碎也不是风热感冒。

照顾病人把自己照顾病了,这说起来过于没有面子。

保险起见,他还是喝了包感冒药,告诉应云碎:“没事儿,我明天就好了。”

迟燎催着应云碎早点休息,但应云碎白天睡够了,晚上反倒不怎么困,闭目养神了一会儿,索性拿出手机翻看。

【今晨滨城部分地区气温降到了冰点以下,迎来了罕见的大雪】,弹窗推送的天气预报如是说。

应云碎本觉得滨城经常下雪,此时才想起来。

这座海边城市比苏市纬度更低。

而苏市都是极为暖和的天气,基本不下雪。

他点进这条推送。

浏览到一行【值得一提的是,两年前的滨城也经历了一场降雪量达到八毫米的大雪】时,情不自禁望了迟燎一眼。

迟燎一躺上床就睡着了,一向连衣服都不穿的人却把被子盖得严实。应云碎摸了摸他额头,再用测温枪一测。

已经38度了。

他一惊,忙拍了拍他:“迟燎,你真发烧了。”

迟燎很敏感地身体一抖,半睁开眼。

他紧皱着眉头撑起上半身,声音疲倦而模糊:“那我再去喝个退烧药。”

“你别动。”应云碎看他全身乏力脸色苍白,滑下床,“我去给你拿。”

迟燎点点头,梦呓般告知:“退烧药在电视柜

目送应云碎走出卧室,迟燎打了个哈欠,身体一歪。

应云碎拿着水杯回来时,迟燎又已蜷在床上睡了。

应云碎垂眸看着他。

大概是见过迟燎受更严重的伤都相安无事,这种突如其来的小感冒他并不担忧。

反而有些稀奇地看他虚弱的模样,生出一种欲望。

想像迟燎照顾自己一样照顾他。

以前应云碎生病时,总是很难过,让迟燎整夜整夜地不睡觉也很愧疚,以至于更厌烦自己的身体。

直到迟燎告诉他:“云碎哥,我可喜欢照顾你了,就过家家似的懂吧?你生病也没关系的。”

他说的是实话,迟燎会隐瞒但绝对不会对应云碎撒谎。

应云碎听后很感动。

其他人都只会空泛又不切实际地安慰他“没事儿,病会好的”,只有迟燎,轻描淡写告诉他“生病也没关系”,甚至很不吉利地说“你瘫痪我也会把你养得很好。”

相较于前面的安慰,应云碎更吃这套。

他会变得更安心,更坦然。

更觉得自己不是被怜悯,只是被爱。

应云碎坐上床,模仿着迟燎习惯性喂药的方式,一腿曲着,一腿伸长,试图把人拽到两腿之间,让他背贴着自己胸膛。

他每次被这么拥着时,都昏昏沉沉觉得自己像被包在一个未开裂的豆荚里,安全感十足。

但是迟燎好沉,身体好长,他艰难地拽了一会儿,也只终于把迟燎脑袋擡起来了一点,靠在自己小腹处。

这样的姿势十分扭曲,他觉得迟燎一定会得脊椎病。

好在迟燎似乎突然病得很厉害,他这么折腾,也最多闷哼两声,没醒。

应云碎用力拍了拍他的脸:“好啦,迟燎,我们来喝药。”

迟燎哼一声,挣扎。

“啊,迟燎,张嘴。”

迟燎再次哼一声,很不舒服似的,想翻身躺好的继续挣扎。

应云碎没让。捏着他的下巴,笨拙莽撞地把药硬塞进去,又灌毒酒般,把水倒进他嘴里。

迟燎猛咳嗽起来,水顺着下颌往下淌。

他这下是彻底被弄醒了,睁开眼,无奈沙哑道:“我想自己来喝。”

应云碎捏着纸巾一角往他衣领上擦,为自己的毛手毛脚而歉疚。

“我不会照顾人。”

他是指望迟燎驳斥道:“才没有呢。”但迟燎就很借坡下驴地点点头,说的是:“没关系的。”

这让应云碎毫无成就感。

他紧抓着玻璃杯,小声嘀咕:“明明你之前烧伤什么都是我处理的,处理得还很好……”

迟燎没听见,喝了药窝回自己的枕头就彻底睡死了,虽然皮肤还是烫,但呼吸很安稳。

应云碎裹粽子似的给他裹好,盯着他看了很久,突然想起迟燎还会给自己擦身体,就又拆粽子似的把被子扒开。

打湿了毛巾,他把迟燎睡衣解开,骑在他身上,沿着他锁骨下方开始擦。

像人体彩绘,也像擦自己最爱的雕像。

他很沉醉这个过程,到迟燎都打起喷嚏时,才意识到自己怕又是在加重他的感冒。

他连忙又坐回旁边。

离开他的身体后迟燎就像睡得不安稳了,蓦地睁开眼,拉住他:“别走。”

应云碎说:“我在呢,你继续睡。”

迟燎又喊了一声,声音沙沙的黏:“陪我睡觉云碎哥。”

“我知道,我给你唱歌。”应云碎拍拍他的眼皮,哄小孩儿似的,给他唱意大利歌谣。

雪声轻盈,他蹩脚的意大利语刚跟着蹦出两句。

突然一顿。

“……你刚叫我什么?”

他抓住迟燎的手,用了他最大的力气,大拇指抵着手腕凸起的那块骨节。

迟燎闭着眼。

“迟燎,你刚叫我什么?”

迟燎微微皱起眉头,手挥了挥,有些不耐烦:“云碎哥,我在睡觉。”

迟燎又梦见了小时候。

其实也不小了,十四岁。他人生中的转折年龄——身高蹿到了一米八二,像个成年男人一样学着打领温莎结。

他终于“梦寐以求”地成为了蒋龙康能利用的工具人。

也是这一年,他看见了曾经送过自己画的哥哥,在母亲的展览。

举办山鸦作品个展是他一手提议的,蒋龙康想借此圈钱就任他发挥。

14岁的他便端起18岁的年轻小蒋总的架子,很用心地联系了承办方寻找了策展人。然后又自己模仿母亲的风格雕刻了一尊大型木雕,用作特等奖品。

用心有好报,开展第一天,他奇迹般地看见了他。

迟燎一直记得这么一个人。白皙瘦削的脸,有一对上挑的凤眼,很勾人,也很神圣。他小时候经常听母亲讲希腊神话,觉得他大概就是那种年轻俊美的男神。

10岁时,迟燎草率又慎重地把这个用耳机线缠住食指阻止他自虐的人当做要寻找感激的寄托,到了14岁,经过了一千四百多个想死又坚持、痛苦又熬过的日夜后,这份寄托就已变成极深的、单方面的依恋。

他靠在角落,觉得自己很猥琐,却又控制不住地盯着他看。

他长高了不少,但仍然很瘦。一张脸过分清俊精致,还裹了丝吸引人的病态。

很多人都在看他,但他大概早已习惯了这种惹人的目光,若无其事到清冷。就微微仰着头,十分入迷地端详着高度为一米八二的木雕作品——拿着长镰刀的少年半下飞马。

迟燎心潮澎湃。

觉得他好像是在端详自己。

他酝酿着打招呼的方式。

“hi,好久不见。”有点太俗套,而他必定一脸懵逼,

“你好,你也喜欢这木雕吗?”好像过于生硬,让人惶恐,

“你还记得你缠过耳机线送过画儿的男孩吗?”有些直接了,他多半没有印象,失望的只会是自己。

那就顺势而为随意发挥吧,他不知不觉迈步走过去,直到一声——

“小蒋总!”

工作人员突然过来,向他报告媒体参展的事宜。

迟燎登时站停。

脑子里各种搭讪方式瞬间烟消云散,他像被一个图钉钉在原地。

他是谁都可以,可他绝对不能是小蒋总。

对方转身,准备离开了。迟燎连忙偷拍了一张,不算清晰的侧脸。

……再等等吧。

他要以自己的身份与他见面。

暗箱操作让特等奖归属于他后,迟燎记住了这人的住址,福利院。

没过多久,他联系了院长,说要帮他们办儿童展。

以蒋玉的身份主办,但他想以迟燎的身份去看,再顺利地认识彼此。

可是也没来得及。

蒋龙康的一个电话让他急着回去当傀儡,再回来时,福利院已是一片火海。

他错过了他。

不只是错过。

他好像是罪魁祸首,是他害死了他。

这梦不是第一次做了,迟燎再一次感到揪心的难过。

不过这次,耳畔突然响起了一道又一道新的声音。

“不是,迟燎,火灾与你没有关系,是蒋玉纵火的。”

“迟燎,你是救了我。”

“你说我是你的金手指,我又何尝不想找到我的特等奖。”

“迟燎,你是我在这儿的意义、目的和所有价值。”

“这个世界。”

这是什么意思?

迟燎吃惊地发现,这个梦境竟然还在继续。

“你不要了我吗?”

“怎么可能。”

“云碎哥,我们明天领证结婚。”

“祝每个世界的我们要么一起离开,要么都很相爱。”

突然继续进展到,他都不敢想象的美好了。

雪是在早上十点多才停。

应云碎也差不多在那个时候睁眼。

他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听到迟燎诈尸地叫了几声云碎哥,激动坏了,可转眼迟燎又像陷入昏迷,怎么叫都喊不醒,又让他十分不安。

要不是烧退了,他半夜就会打120。

但也是一种敏锐的、初雪降临的直觉,他决定再等一天。听着迟燎均匀安稳的呼吸,渐渐也睡了过去。

直到此时。

他醒了,迟燎还没醒,满头大汗的。

应云碎再次爬起床,打湿毛巾。

手刚刚触到眉骨,迟燎就睁开眼。

视线下落,他直勾勾地看着应云碎。

没有一点多余的反应时间,对视一瞬,两人呼吸都变得很快。

落地窗结着一层朦胧雾气,他们像凝固在一幅画框里。

迟燎勾起嘴角。

擡起右手,缠着纹身的食指微翘。

“牵。”

就这么一个字,本来早有直觉也有准备的应云碎心脏还是瞬间被揉捏成了一团,又酸又甜地发涨。

他把毛巾拽得更紧,声音都有些颤抖,咬着牙道:

“牵个屁。”

迟燎眨眨眼,连忙解释:“不是,我都想起来了云碎哥,我什么都想起来了,我们的一切——”

应云碎食指抵住他的嘴唇。

他的目光柔情似水,缱绻激动地泛着红。终于能用他好久没念的专属称呼:

“嗯,我早看出来了,乖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