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青城牧人乃孟

第142章 锦城丝管

你听明白了嘛?”龙梦云说完了,晃了晃酒壶,倒过来看看了,一壶酒已经喝完了。

乐山呆立在当场,他只喝了一杯,却仿佛喝醉的是自己,整个人陷入在惊诧中,不省人世。

众里寻他,没想到一直在寻找的青城之宝,就是自己。自己不是李青城的儿子,而是薛崇简的儿子,太平公主的外孙。自己肩负着薛崇简和太平公主反唐的希望?薛崇简是谁,太平公主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一瞬间自己变成了一个身份特殊,意义非凡的人?

乐山突然想起了剑圣的话,他说自己的眼睛跟一个人很像,剑圣爱慕的是太平公主,他说的像岂不就是太平。

乐山又想起了母亲给自己的玉佩,那上面的‘月’字,不就是太平公主的名字‘李令月’!

原来王静风也一直知道真相,却把自己当亲生孩子一样照顾长大。李青城和王静风是抱着如何的勇气和痛苦,面对这样的选择。

那么韦雪并不是自己杀父仇人的女儿,但韦见素的『君子卫』还是杀了自己的恩人李青城。自己到底该怎么办,去找韦雪嘛,承担起反唐的大任嘛?

千头万绪,乐山已经懵了。龙梦云也看出了乐山的神情,他知道谁突然面对这样的巨变一时间都无法承受。

“我等了你十二年了,你还要让我等多久?”

听见龙梦云的话,乐山稍稍回过神来,向龙梦云深施以利,居然有这么多人为了自己付出许多,自己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所以,前辈这十几年就是怀揣着这个秘密隐匿了起来。”

“也算不上隐匿,这十几年,我就在成都,日子过得也算逍遥。”

“就在成都?”这大大出乎乐山的预料,龙梦云从江湖中销声匿迹,没想到就在离青城山这么近的地方。

“你没听过大隐隐于世嘛?与其不停的换地方,每到一处都变成惹眼的新面孔,不如躲在宽窄巷子里和街坊邻里混个眼熟,做个人畜无害的酒鬼。只要不舞刀弄剑,谁能想到一个酒鬼是龙梦云呢?再说我也要离这青城山近一些,等着你哪天会出现。”

“前辈的大恩,乐山无以为报。”

“我对你没什么恩,我只是还老道一个承诺。”

一个承诺,十二年的光阴,这也许只有龙梦云这样的侠客才做的出来。

“薛崇简的密盒我没有带在身上,你若想看,就随我去成都吧。”

乐山告别了张琴,随龙梦云回到了成都。中原战乱,剑南虽狭,土富人繁,表里江山,内外险固。加上玄宗皇帝避乱于此,皇室、衣冠之族赶来扶驾勤王的不在少数,一时间成都比战乱之前更加繁盛。这一两年,曾经的“杨一,益二”竟也掉了个个。

一路上车水马龙,人流如织,丝竹管弦,亦觞亦咏,真是“九天开出一成都,万户千门入画图”。乐山无心流连,和龙梦云自小东门进城,来到富春坊的一处普通民宅。谁也想不到,一代大侠,竟然住在这么市井的地方。

回家之前,龙梦云不忘在路口的酒肆打了一壶酒,称了二斤牛肉,领着乐山走街串巷,来到一个不起眼的小院。龙梦云打开房门,请乐山随意,自己走进书房,伸手打开书柜,从里面拿出一个锦盒。

一个干系了那么多人命运,乃至大唐命运的连城之璧,就被龙梦云简简单单的放在如此普通之处,乐山有些哭笑不得。

“给你。”龙梦云把锦盒丢了过来,乐山吓了一跳,战战兢兢的接住,有些不知所措。“我去萦拂,你慢慢看。”

锦盒一尺长,三寸宽,檀木所制造,形制古朴。锦盒上缠着一道明黄色的缎带,年代已久,已有些褪色残损,却没有打开过的痕迹。乐山犹豫再三,还是小心翼翼的打开了盒子。

盒子里是一卷织成锦的帛文,是薛崇简留给儿子的遗书。

“吾儿耀宗:

乃父崇简,驸马都尉、太常卿薛绍,镇国太平公主之子。幼以皇家之出,封郢国公,与从兄李隆基同入太学。唐隆之变助母亲与隆基共平韦皇后、安乐之乱。后母亲与隆基存隙,虽千回百折其间而无功,事败母兄弟妹皆殁,独苟活于人间。本欲敝帚终老,与汝母常隐匡庐,怎奈隆基老儿赶尽杀绝,乃兄耀卿、乃姐婉儿尽遭毒手。母太平公主曾留外祖母玉玺与倾国财富,以图反唐复国,经此变,为父决善以用之。遂组北冥,揽天下人才,吞炭漆身,伺机谋国。岂料大事未成,清剿之师已至,为父乃以己身伺虎,以保吾儿周全。幸遇汝母,老来得子,乃上天眷顾,愿为汝弃身,无不舍,唯不能见汝发雄飞而挺两翼,愧为父母。

汝之天命,由汝自决,群黎布衣安然,若有承祖、父之志气,亦然。留赤珊瑚珠令牌与汝,朝贡珍品,绝世仅有,可召天下北冥为汝所用。为父去兮,汝命之始也,珍之,善之,丧死无憾。

父崇简开元二十一年绝笔。”

原来薛崇简给自己取得名字叫薛耀宗,乐山不由得想起了在落星墩看到得薛崇简的墓碑,一切冥冥中都有安排。原来薛崇简就是创教北冥之人,这北冥教的意图竟是反唐。再看锦盒的底部,果然有一个红色珊瑚做成的令牌,和乐山之前的乌木令牌形状一样,正反两面分别刻着‘太’和‘平’二字。之前乐山以为北冥教的令牌是天下太平之意,现在才明白是暗指镇国太平公主。

‘幸遇汝母’,却没有提到自己的亲生母亲到底是谁,她还活在人世间嘛?

“你看完了嘛?”龙梦云从隔壁的房间走过来,打断了乐山的思绪,他手里除了他的酒,多了一个行囊。

乐山点点头,把锦缎递了过去。

“我不看,终于跟老道交差了,在这里憋了十几年,终于可以去云游江湖了。”

“前辈,在下有一事请教。”

“你自己的事情,不要问我。”

“如果你是我呢?”

“如果我年纪轻轻,富可敌国,又有绝世武功,可以号令天下,我可能会考虑当一下皇帝试试。可我又怕不能想喝酒就喝酒,有太多女人应付不过来,所以也可能当两天就不当了。”龙梦云说着说着,自己也觉得好笑,大笑着道:“所以我不是你,从心吧。”

“从心。”这句话,李泌也和自己说过。李泌给自己算的那卦辞里说自己原本不姓李,自己寻找的东西就算找到了也未必想要。潜龙勿用还是飞龙在天在两可之间,原来句句应验。

“前辈,哪里还能再见到前辈。”乐山还在思索的时候,龙梦云的身影已几乎消失在门口,乐山赶紧追出去大喊。

“这里的一切都留给你了,有缘自会相会。”龙梦云的声音传来,人已飘远。

“有缘自会相会。”这也是李腾空和自己说过的话,这些有缘的人何时才能再相见呢?韦雪,何时才能再见呢?

乐山在龙梦云的房子里住了下来,街坊四邻发现老酒鬼换成了小酒鬼,最初还议论纷纷,后来也就习惯了。乐山不再像之前长乐驿那样烂醉,但是每天还是会像龙梦云那样打上一点酒,在成都的街头巷尾听听人情故事,看看曲水流觞,品品市井百态。还有,问自己。

这样的日子过得简单也逍遥,唯一的不便就是吃饭,一个人也不能一日三餐都下馆子,乐山有时候干脆就以酒充饥。

可是没过多久,乐山发现自己的家门口,一早一晚都会有人放上一个食篮,里面摆各式菜品,虽算不上丰盛,却花样翻新,颇为精致用心。

乐山初时以为是邻里热心,但很快就发现了异样,邻里再热情也不会如此精心,便多了个心眼。又一日,乐山特意守在门口,当听见外面有脚步声的时候,突然打开了前院的门,门口那人刚刚放下手中的食篮,一抬头,四目相对,正是乐山熟悉的那双眼睛,鹿呦呦的眼睛。

“你怎么寻到这来了?”一切在乐山的意料之外,却也在乐山的意料之中。

鹿呦呦先是一惊,随即又露出了她美艳的笑容,直起身子,看着乐山说道:

“我做的菜可还和你胃口?”

“我问你怎么寻到这里来了?”

“许你来这里,就不许我来嘛?”鹿呦呦一句话把乐山堵了回去。

“还我!”鹿呦呦看乐山愣住了,便伸出了手。

“还你什么?”乐山不明就里。

“之前给你送了那么多吃的,食盒和食篮还我。”

乐山有些尴尬,扭头看了看院子里的角落。

“原来吃的这么干净啊!”鹿呦呦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走进院子里,把堆在角落里的食物器具全都收拾了起来。

“你以后不要在送吃的来了。”

“我送我的,吃不吃是你的事。”呦呦拎着几个食篮,走出院门,径直往巷子外走去。

乐山看着她的背影,竟在前方不远的一处院门口停了下来,扭头冲着乐山莞尔一笑,推门走了进去……

这一日,在锦江边的酒楼上,乐山要了一盏黄培酒,两个小菜,一边独酌,一边看着江面上的游船发呆。每年春秋二季,成都的达官贵人、黎明百姓都有游江的习俗。太守带头,乘坐装饰华丽的大船,从浣花溪下水到大慈寺上岸,这浣花溪与百花潭相连,沿途还有摩诃池、千秋池、万岁池、青龙池、解玉溪和金水河,沿途风景之美,让人流连忘返。城中百姓则会带着“遨床”跟着出游,一览盛况。

乐山看着窗外的热闹景象,想起了当日在洛阳南市的风光。听百姓说,洛阳在长安光复之后不久便得以收复,不知道那油嘴滑舌的店小二,绸缎庄的祖孙,新华楼的周氏、傻二、平安钱庄的马掌柜,他们都怎么样。洛阳是否已恢复了盛唐的繁华,韦雪,会不会在洛阳呢?

乐山正在遐思,一艘大船从江中驶过,船上弦管歌舞声飞扬。乐山不通音律,但见甲板上有的弹琵琶、有的打羯鼓、有的吹觱篥、有的弹箜篌、有的敲铜钹、有的吹横笛,好不热闹。除了笙歌还有燕舞,一干束罗裙半露胸的舞者,敷铝粉、抹胭脂、画黛眉、贴花钿、云髻微斜、步摇轻颤。惊鸿、凌波、霓裳、胡旋,曼妙中轻纱飞舞,透亮松软;旋转中润润光泽,华丽奢艳。

乐山不知这是何人之船,竟如此奢靡,身后传来一人吟诗的声音:“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好熟悉的声音,乐山忍不住一回头,你道说话的人是谁,竟是在长安被乐山救过两次的杜甫。

杜甫也看到了乐山,揉了揉眼睛,顿时喜出望外,真是他乡遇故,乱世逢恩。

“郎君如何会在这里?”乐山请杜甫坐下,也是发自内心的高兴。

“此事说来话长,少侠又怎么会在此?”

“我本是青城所出,四处浪迹,本也寻常。”

“蒙少侠两次相救,未有机会报恩,我来此是与绵州刺史严武严大人相约,少侠定要与我一道赴宴才好。”

乐山百般推脱,却耐不住杜甫盛情难却,便随一同来到了酒楼的雅间。

还未进得房间,便听到杯盘交错、丝竹声不绝于耳,大白天得,却已是宴饮正酣之时。

屋内锦障重重,蜀锦流光溢彩。宾客们面前各设一张檀木矮案,案上罗列着青瓷食具。盘中盛着切得薄如蝉翼的驼峰炙,另有鲜红如火的荔枝膏,白嫩似雪的鱼鲙片,皆堆叠得精美诱人。侍婢们身着水绿薄衫,穿梭在宾客之间,裙裾摇曳如行云流水,玉臂上金跳脱叮当作响,为众人捧上温热的剑南烧春酒。酒香馥郁,氤氲在整座厅堂里。

严武坐于主位,不过三十多岁得模样,身着常服,腰缠玉带,虽已微醺,目光却仍似鹰隼般锐利。他举杯向右侧一位长髯文士敬酒,朗声笑道:“先生乃我幕中诗胆,今日之会,岂可无诗?”文士亦举杯回敬,笑曰:“使君坐镇西南,功在社稷,在下不才,且献俚句助兴。”他略一沉吟,曼声吟哦:“锦水春风公府开,旌旗影里动楼台……座中皆是麒麟客,共捧金樽醉玉醅。”众人齐声喝彩,严武抚掌大笑,笑声震动席间,眼尾的纹路舒展,显露出少有的畅快。

严武抬起头,刚好看见杜甫和乐山,不由得大喜,立刻举杯相邀道:“子美,你来晚了,当罚三大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