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石头和尚
韦雪来到了衡山的时候,已过了立夏,天气却还有些微凉。
晨光微露,韦雪踏上登衡山的石阶。山中初夏的绿意,已自山脚泼溅上来了。新叶如洗,鲜翠欲滴,在熹微晨光中闪烁,清润得如刚刚雕琢成的碧玉。山间弥漫着薄薄的雾霭,湿漉漉地扑面而来,空气里弥漫着草木萌生的气息,混着泥土的芬芳,吸一口,五脏六腑都沁透了凉意。那草木初生的气息,是初夏酿出的新酒,韦雪的衣角染上了湿绿,脚步也变得轻飘。
循着山径向上,溪涧在石缝间跳跃奔流,清冽的水声叮咚不绝于耳,仿佛在诉说着韦雪的心事。路旁的竹林,翠影婆娑,叶尖垂坠着晶莹的露珠,风过处簌簌如私语,在耳畔喃喃低诉。出现的高大乔木的新叶已然撑开,层层叠叠,把阳光筛成碎金,筛成光点,筛成闪烁的回忆,在石阶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印记。
偶尔有早开的杜鹃花,从浓密的绿意里探出头来,红得灼灼耀眼,点燃了浓绿,也灼痛了人的眼目。
行至半山亭,稍作歇息。韦雪回首望去,苍翠的山谷已然被薄雾笼罩,若隐若现。远处山腰上,庙宇道观的飞檐挑角,在云雾中露着模糊的轮廓,如仙人栖息之所。偶有钟声悠悠传来,清亮如洗,在寂静山谷中荡开,余音袅袅,直钻入肺腑。那钟声如无形的拂尘,轻轻扫过心上,又悄然没入深谷,只留下空明一片。
攀登至瑞应峰下的南台寺附近,风骤然硬朗起来,寒意逼人,与山下的温煦判若两季。浓雾如流动的玉带,缠绕山腰,仿佛在吞吐山峦。只见苍翠的峰峦于云海间浮沉,时隐时现,宛若蓬莱仙岛。古树盘踞于峭壁之上,虬枝伸展,铁骨铮铮,在湿冷云雾里显出苍劲沉凝。山岚流转,浮荡于身畔,轻轻拂过脸颊,凉意直透肌骨。立夏时节的山岚,竟如清泉般寒冽,悄然浸透衣衫,仿佛执意要沾惹过客一身仙气,才肯放人归去。
据《甘石星经》记载,衡山因其位于星座二十八宿的轸星之翼,“变应玑衡”,“铨德钧物”,犹如衡器,可称天地,故名衡山。南岳衡山共有七十二峰,方圆八百里,主峰不止一座。以祝融峰为首,回雁峰、天柱峰、石廪峰、紫盖峰环绕左右。想要找到李泌隐居的地方确非易事,幸好有怀素的指点,韦雪先来到了瑞应峰下的南台寺。
这南台寺相传是梁天监年间,海印大师与三祖慧思论道之处,寺内至今留有“沙门海印”的题款。
也是因为海印禅师的缘故,南台寺香火鼎盛,信众云集。但是韦雪打听了一番,寺内却没有希迁这个人,相反的是僧人们听到希迁的名字,纷纷露出一脸奇怪的表情。
韦雪有些摸不着头脑,犹豫不定的走出了山门,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却看见一批香客举着贡品从山门前走过,却并没有进入南台寺。
“请问你们知道希迁禅师嘛?”韦雪拦住了一位香客问道。
“你说石头大师啊?”香客是一位富态的中年妇人,笑呵呵的回答道。
“对,石头希迁。”
“他不在这南台寺里,我们正要去拜他,你跟我们走便是。”
韦雪跟着众人来带南台寺的东面,只见不远处的一块大石头上搭着一座草庵,草庵前盘腿坐着一位五十多岁的清瘦和尚,旁边还站着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年轻和尚,两人正在颂经。
“那就是石头大师!”中年妇人朝着石头上方的和尚拜了拜,自己也挤进信众中听经去了。
原来这就是希迁禅师,但他为何会在这大石上结庵,韦雪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不过看着信众的规模,也不比那南台寺里少,大石周围已经被挤的密密麻麻。
“竺土大仙心,东西密相付。
人根有利钝,道无南北祖。
灵源明皎洁,枝派暗流注。
执事元是迷,契理亦非悟。
门门一切境,回互不回互。
回而更相涉,不尔依位住。
色本殊质象,声元异乐苦。
暗合上中言,明明清浊句。
四大性自复,如子得其母。
火热风动摇,水湿地坚固。
竺土大仙心,东西密相付。
人根有利钝,道无南北祖。
灵源明皎洁,枝派暗流注。
执事元是迷,契理亦非悟。
门门一切境,回互不回互。
回而更相涉,不尔依位住。
色本殊质象,声元异乐苦。
暗合上中言,明明清浊句。
四大性自复,如子得其母。
火热风动摇,水湿地坚固。
眼色耳音声,鼻香舌碱醋。
然依一一法,依根叶分布。
本末须归宗,尊卑用其语。
当明中有暗,勿以暗相遇。
当暗中有明,勿以明相睹。
明暗各相对,比如前后步。
万物自有功,当言用及处。
事存函盖合,理应箭锋拄。
承言须会宗,勿自立规矩。
触目不会道,运足焉知路。
进步非近远,迷隔山河固。
谨白参玄人,光阴莫虚度。”
希迁禅师在石头上念念有词,座下信众双手合十,跟随吟诵,稽颡膜拜。
韦雪在一旁默默的听着,发现希迁讲颂的内容与自己以往听到的讲经说法皆不相同,不是艰难晦涩的经文,而更像通俗易懂的诗歌。
这个和尚真的有些异类,韦雪忍不住想起了怀素,也难怪有什么样的师傅,就有什么样的徒弟。
到了晌午,希迁诵读完毕,示意信众们散去。香客们纷纷把贡品放在大石头上,虔诚祷告之后陆续离去。待到没有人了,韦雪才跳到了大石头上,庵门没有关,但韦雪还是叩了叩门。
“何人叩门?”
“在下韦雪,怀素小师傅让我来寻大师。”
“师兄莫不是又欠了酒钱?”庵门里走出了刚刚那个年轻和尚。
“我是来寻李泌先生的,怀素师傅说希迁大师知道他的所在。”
“原来是来找那小老道的,你等等啊。”小和尚冲着草庵里面喊了一句,“师傅,是来找李泌的。”
“阿弥陀佛!”希迁禅师轻颂佛号,结印而出。
“女施主是要寻李泌,李长源?”
“正是。”
“不知道施主寻他何事?”希迁看到韦雪手持宝剑,不禁担心是她是来寻衅滋事的。
“李郎君是我的故人,和我阿爷也是朝中的故交,小女子偶闻李先生隐居衡山,此次前来只是探访故人。”
“女施主尊姓大名?”
“小女子姓韦,单名一个雪字。”
“天然!”希迁禅师唤了声身边的小和尚。
“徒儿在!”
“你去端居室看看李泌在不在,就跟他说有位韦雪施主要找他。”
“是,师傅!”
年轻和尚转身离去,韦雪心里明白,希迁禅师是担心自己是来找李泌不痛快的,派弟子提前去知会清楚。
“施主从哪里来?”希迁禅师重新盘腿坐在了大石头上,韦雪知道小和尚一时半会是回不来了,便也坐下同大师谈了起来。
“长安。”
“阿弥陀佛,进步非近远,迷隔山河固。”希迁禅师念了一句刚刚诵读过的诗句。
韦雪有些似懂非懂,也不知该如何接,便转移了话题,问出了心中的困惑。
“大师为何结庵于这大石之上,却不去寺中修行。”
“吾结草庵无宝贝,饭后从容图睡快。成时初见茅草新,破时还将茅草盖。住庵人,镇常在,不属中间与内外。世人住处我不住,世人爱处我不爱。庵虽小,含法界;方丈老人相体解。上乘菩萨信无疑,中下闻之必生怪。问此庵,坏不坏;坏与不坏主元在。不居南北与东西,基上坚牢以为最。青松下,明窗内,玉殿朱楼未为对。纳帔幪头万事休,此时山僧都不会。住此庵,休作解;谁夸铺席图人买。回光返照便归来,廓达灵根非向背。遇祖师,亲训诲;结草为庵莫生退。百年抛却在纵横,摆手便行且无罪。千种言,万般解,只要教君长不昧。欲识庵中不死人,岂离而今这皮袋。”
希迁禅师摇头晃脑,念念有词,好像是唱歌一般。
“大师的意思放弃外在,只求内心。”
“女施主悟性很高。”希迁禅师忍不住抬眼看了看韦雪,微微点头。
“可惜一般人是做不到的,即便自己能够抛弃,但想要吸引外人,一座庙堂还是需要的。”
“你刚刚也看到了,我这里的信众并不比那南台寺里的少。”
“大师难道打算一辈子在这大石头上传经说法?”
“还是被施主看透了,有了声名之后还是需要一座道场的,方能将祖师的法门广为传播,发扬光大。”
“大师的祖师是?”
“禅宗六祖,慧能大师。”
“原来大师是南宗传人。”
“女施主也知道南北宗之分。”石头和尚有些惊讶,眼前的小姑娘年纪轻轻,却也知这禅门公案。
“我曾见过神会大师,您可是神会大师的徒弟?”韦雪说起神会,心中想起的确实自己和乐山一起在武当,在洛阳的经历。
“哦,施主竟然见过神会师叔,造化,造化。”石头和尚听说韦雪认识神会,便更加惊讶了。
“施主既知南北宗,又认识神会师叔,怎不知六祖慧能有五大弟子,南岳怀让、青原行思、河泽神会、南阳慧忠和永嘉玄觉。”
韦雪摇了摇头,自己虽然从贾至口中听说过南北宗公案,也偶遇过神会大师,但对于南宗内部的分支确没有那么清楚。
“贫僧少时投入慧能祖师门下,但未得祖师真传祖师便已入灭。后又往吉州庐陵青原山净居寺,师事行思,所以我只敢认作行思的徒弟,神会自然是我的师叔。”
“听大师所言,六祖慧能的嫡传弟子中有一位叫南岳怀让,应该就是在这南岳衡山中弘法,大师又却在这草庵结庐难道是要和他们分庭抗礼?”
“怀让师叔的道场确实在这南岳般若寺,不过师叔早已圆寂,如今他的嫡传弟子道一禅师也已离开衡山,去往虔州传法。禅宗法门也不是一层不变的,贫僧来此,只因这衡山道场林立,宗门甚繁,正可融会贯通,方能发扬光大。”
“所以同为南宗,大师的法门和神会、怀让亦有不同?”
“法门无不同,路径却有异。”石头和尚看了一眼韦雪,觉得眼前这位姑娘与众不同,便继续说道。
“慧能祖师入灭之后,祖师的几位弟子,除了玄觉禅师圆寂较早之外,剩下的几位便决定通工易事、各有所职。行思和怀让留在南方建宗立派,巩固南宗的根基;神会和慧忠去往北方传道,打入北宗的内部。”
“我以为遁入空门,是为了清净自由,没想到派系之争竟也不比江湖和朝堂来的简单。”
“佛门如果只是为了自己,那格局就小了,皆为弘法,何非派系。”
韦雪没有那么大的追求,乐山曾经有为国为民的理想,但自己现在连走出烦恼都做不到。
“我没有你们那么大的抱负,我只想要放下。”韦雪自言自语的说道。
“施主说什么?”石头和尚没有听清楚。
“大师,我且问你,何为自由?”
石头和尚愣了一下,佛教从诞生之日起,便以追求涅槃的大自在为终极目标,以获取最高的自由为目的。韦雪一句话问到了佛教的终极奥义,石头和尚不由得惊鸿感慨。
“贫僧无法回答你何为自由,但可以回答你何为不自由。”石头和尚卖了个关子,说道,“女施主可愿意听?”
韦雪点点头,洗耳恭听。
“不自由分为三种,人与自然的关系,人与人的关系,人与自己的关系。”
“人与自然的关系,比如人跟鸟比,人飞不过鸟。人跟鱼比,人游不过鱼。人跟树木比,人的寿命没有树木长。”
“所以习武之人要练功,就是想要自己跟鸟一样会飞,游的比鱼更快。道家之人要修仙,要长命百岁。”韦雪联想到自身的经理,若有所思的说道。
“但这些都是违背自然的,上天安排鸟会飞有他的道理,上天安排鱼会游也有他的道理,人类比他们更有智慧,这是上天安排给人的天赋。万事万物,有盈就有亏,接受自身的优点,也接纳自己的不足。”石头和尚娓娓道来,但却是字字珠玑。
韦雪陷入了沉思,她想起武当如松道长服食五石散最后引火自焚的情景。
“人与人的关系,除了父母、伴侣、子女的羁绊,人的社会性决定了你会受到身份、地位、欲望、权力、财富的影响和控制。有人对你好,但也有人会害你,这一切都会让你感觉到困扰、不自由。”石头和尚继续说道。
“所以很多人遁入空门就是为了隔断这一切的羁绊,获得清净自由。”
“真的可以隔断嘛?为了隔断烦恼而遁入空门的行为,本身就是一种困扰。你如果不觉得这些是痛苦烦恼,又为什么需要逃避呢?”
“大师的意思是,放下?”韦雪也知道所有的烦恼都在于无法放下,但却不知道该如何放下。
“如果不能放下,那么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想爱就爱,想恨就恨,想做什么就去做,总之不要让这些困扰折磨自己。”
石头和尚的话打动了韦雪的心扉,从心所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困住自己的都不过是自己的执念。
“那么人与自己的关系又是什么?”
“人与自己的关系,即便我们摆脱了外物的束缚,但我们还是会受到自己内心的折磨。做什么样的自己更有价值,自己来这世一遭是为了什么,就比如我们出家人,整天问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悟道,自己将自己的内心束缚住了也是一样不自由。”
“那又当如何?”
“不要认为自己是不自由的,自性即佛性、明心见性,不迷而悟,即为涅槃。”
“何为涅槃?”
“涅槃就是解脱,就是自由,佛法叫做常乐我净。常是永久,乐是安乐,我是自由自在,净是纯洁清净。”
“做一个干净快乐的自己.....”韦雪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