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水席
之后两天,二人都未敢出门,洛阳虽繁华,却怕错过了大事,只能在客栈等候。这一日,韦雪着实憋闷,于是把店小二叫来问话。
小二在二人身上得了不少便宜,自是殷勤备至,有问必答。
“我来问你,你们这洛阳城里,有什么美食?”
“咱洛阳的美食那是数不胜数,不知道大爷想吃什么?”
“就说你们最出名的。”
“洛阳最有名的,自然是‘水席’。”
“何谓‘水席’?”
“大爷可知袁天罡?”
“术士袁天罡?”
“正是。大爷知袁天罡,怎不知这‘水席’?”店小二卖弄起来,“这‘水席’乃袁天罡为武则天女皇帝设的大宴。共二十四道菜,包括八个冷盘、四个大件、八个中件和四个压桌菜,冷热、荤素、甜咸、酸辣兼而有之。全部热菜皆有汤-汤汤水水;热菜吃完一道,撤后再上一道,像流水一样不断,是为‘水席’。”
竟有如此讲究,小二说的津津有味,韦雪和乐山也被吊起了胃口。
“每道菜汤汤水水,即是暗指武则天水到渠成。干干稀稀,是喻指武则天称帝的干系重大。您知道怎么着,这武则天最后可不就是当了二十四年的皇帝嘛!”
原来不仅菜式内容丰富,背后故事更是精彩。韦雪依旧按耐不住了,问道:“这洛阳最好的‘水席’在哪里?”
“那自然是西大街上的新华楼。”
韦雪看了乐山一眼,意思是要不要去尝尝。
“西大街离此不远,二位爷要是想去,小的带你们去,也就是一个街口就到了。”
“我们自己去就行,但给你个差事。”
“爷请吩咐。”
“若有人来寻我二人,你速速去那新华楼通报。”韦雪说完又丢了一块碎银给小二,小二双手接住,满脸堆笑。
“小的明白,只是小的还有句话要提醒二位爷。”
“你且说。”
“这新华楼虽不大。也是家几十年的老店,这店主人姓周,因为常年做‘水席’,味道正宗而驰名。不过去年洛阳刚被番兵占领的时候……”小二缩头缩脑的看了看四周,声音放小了说到:“去年几个番兵去新华楼吃饭,吃完了不肯给钱。周老板前去理论,番兵说天下都是他们的,哪有吃饭还要给唐人钱的道理。双方动起手来,那周老板竟被杀了,连赶来帮忙的独生子也被砍成了重伤。如今这店是周老板的婆娘在经营,虽然风味照旧,但是对胡人食客嘛,就不是很客气。”
“他们不曾去报官嘛?”
“官是报了,但这番兵番将,相互包庇,不了了之。”
“岂有此理!”乐山一拍桌子,“这番兵忒是可恶。”
“倒也不是番兵才这样,从前大唐治下,这样的事也不少。官官相护,唯利是图,哪都一样。”
“我们是去吃饭,又不是去看人脸色,你记得我的吩咐就是了。”韦雪已经食指大动,拉着乐山就往门外走。
新华楼不大,但市口好,就在西大街街口,一眼便能看到招牌。韦雪已经迫不及待跨门而入,果然店伙计见是胡人,并未招呼,韦雪也不在意,呼了一声:“小二!”
“客官。”一个伙计磨磨蹭蹭的走过来,说话有气无力。
“雅间有吗?”
“二楼有请。”
伙计把二人领到二楼雅间,倒上了茶,依旧待理不理的问道:“二位客官要吃些什么?”
“水席,来一套。”
伙计犹豫了一下,撇了撇嘴说:“行,您二位等着,”
过了两刻,还未上菜,乐山有些不耐烦了,大声呼着伙计。
“来了,来了。”伙计带着两个人一起上了楼,毛手毛脚的开始上菜。不一会八样凉菜铺了一桌,伙计一摊手,道:“客官请慢用。”
“这都是些什么?”韦雪指着桌上的八样菜问。
“八冷菜:服、礼、韬、欲、艺、文、禅、政。分别是什么,要问厨子。”伙计敷衍了事,让韦雪来了脾气。
“你这肆忒的无礼,去把你们老板叫来,否则我拆了你这酒楼。”韦雪一拍桌子,桌角凹陷了一块。
伙计见势不妙,踉踉跄跄的奔下楼去,过不一会,一位素装老妇上得楼来。
“二位大爷,是菜的味道不满意嘛?”人未至,声先闻。
“你就是老板?”
“老身周氏。”老妇走进雅间,冲着二人作了个揖。
“我且问你,你们这新华楼是不是打开门做生意?”
“往来皆是客,流水不相欺。”
“知道你和番兵有隙,但并非是我们伤你夫、子,既然是打开门做生意,为何要对我们敷衍塞责?”
韦雪句句言之有理,老妇知是理亏,欠身道:“是小店怠慢了,一般胡人也就是来吃个热闹,两位既有心品鉴,让老身亲自服侍二位便是。”
周氏于是把八冷菜,所谓“服、礼、韬、欲、艺、文、禅、政”分别是什么说与二人。原来个个都有讲究,样样都含典故。
『服』:用蛋黄作成蛋衣缚于菜上,代表帝王黄袍加身。
『韬』:用五香腐张卷起香馅,外不知其内,内不知其味,说的是文韬武略。
“馅是什么馅?”
“雨后洛河堤岸上香艾丛中生出的土耳,我们洛阳土话叫‘地圈儿’。”
『艺』:用脆莲雀舌成菜。指莲如画,雀鸣春,乃喻如画江山,歌舞升平的意思。
『禅』:此菜乃时蔬,因武则天皇帝笃信佛教,是不沾荤腥之意。
“我看阿姥手持念珠,应也是信佛之人吧?”韦雪眼尖,早就注意到老妇人戴着佛珠。
“老身礼佛多年,吃斋念佛、抄经读法,日夜供奉,没想到家里还是落得个家破人亡。”老妇人说着忍不住红了眼圈。
“虔诚之心,只为善恶,不求得失,才是真的信佛吧。”乐山听着老妇的话,想起了曾经的几位大师的教诲,不知道为什么幽幽的说了一句。
周氏老妇有些惊讶,上下打量着乐山,又认真的看了看韦雪,说道:“大爷所说,我也是最近才有所悟,一切都是因果。”
“这道是什么?”韦雪指着最后一道凉菜问。
『政』:用雁脯、鹅掌作成。雁知寒暖而迁徙,鹅掌载身而浮水。喻的是当政者应知天下冷暖,民意载覆之道。
尝罢八道冷菜,接着上的是四镇桌:牡丹燕菜、葱扒虎头鲤、云罩腐乳肉和海米升百彩,也就是海米炖白菜。
“这几道菜都是大件,但特别要说的是『云罩腐乳肉』。相传当年武则天所生四子皆令她不满,唯独对太平公主颇为赏心。后来太平嫁给薛绍为妻,送女儿出嫁时武氏以自己的乳汁涂于肉上叫女儿吃下,好叫女儿莫忘了娘心。”
四镇桌各各都是硬菜,虽然色香味俱全,无奈分量太大,只能浅尝辄止,因为后面还有『八中件』。这『八中件』但普通,但又分前五后三。前五为“快三样”、“五柳鱼”、“鱼仁”、“鸡丁”、“爆鹤脯”。后三为三道甜食,八宝饭、甜拔丝、糖醋里脊。
吃到这里,二人已经撑肠拄肚,周氏夫人微微一笑,道“二位爷,吃的怎么样?”
“饱了,饱了。”乐山捧腹深吸了一口气。
“那我们就上食后甜品了。我们这的甜品叫『四扫尾』,依次是‘鱼翅插花’、‘金猴探海’、‘开鱿争春’、‘碧波伞丸’。”
“我明白了,这‘碧波伞丸’听起来像是‘完之’,也就是全席终。”
“这位爷聪明,正是此意。”
“终于完了。”乐山已经实在吃不下了,如释重负。
谁知道周氏的话却没有完,指着‘碧波伞丸’说道:“据传当年武则天吃到这最后一道菜,听成了‘完之’,她颓然长叹一声,此时方悟。”
“这水席不仅是流水不断之意,所含寓意更是钩深极奥,没有老阿姥道来,那真是吃的一笔糊涂账,暴殄天物了。”韦雪心满意足,举大拇指赞不绝口。
“这菜虽好,也非常人都能欣赏,我看二位爷也并非胡人吧。”老妇早已看出乐山和韦雪只是乔装打扮,言谈举止皆非胡人。
“不瞒阿姥,我二人是唐人,只是来这洛阳采办,胡人打扮方便行走。”乐山见已被识破,便实话实说。
“早知如此,我们的伙计也不敢怠慢二位了。”周氏略带抱歉的解释道,“伙计们也不仅仅是因为我家之事,实是胡燕定都洛阳这一年,唐人受尽了番兵番将的欺凌,他们心里也不痛快。”
“大唐繁盛百年,没想到有今天的田地。”乐山这一路看尽了老百姓活在水深火热。
“如果能够早日……”周氏没有说下去,都是掉脑袋的话。
“其实我们小老百姓,不管谁当皇帝,只是想过好自己的日子。”
二人酒足饭饱,与周氏道别,离开新华楼回客栈的的路上,却看见洛阳的街上多了很多僧侣。
回了客栈,竟然也有和尚在打尖住店,二人觉得很奇怪,便把店小二叫来问话。
“可有人找我们?”
“回二位客官,小的一直盯着呢,并无二位客官要等的人。二位客官这水席吃的如何?”
“嗯,名不虚传。我来问你,这洛阳城里为何突然多了这么些和尚?”
“客官有所不知,神会大师在城中设戒坛度僧,不仅是和尚,很多信众都是从四面八方赶来,专门为请牒剃落而来。”
“神会大师?”乐山和韦雪都非常惊讶,接着问道,“南宗神会?”
“正是!”
乐山和韦雪想起了在武当郡偶遇神会的情景,那还是在战乱起之前,当时大师说要去襄州,不知道为何会出现在这沦陷的洛阳城里。
“大师在哪个寺庙设坛?”
“这洛阳城里的寺庙大多已在战乱中焚毁损坏,仅有白马寺尚存。我听说神会大师就是借了白马寺的宝地开坛剃度。”
乐山和韦雪相互看了一眼,既然北冥教的人迟迟没有出现,不妨先去会会故人。
白马寺,乐山早就想去了。
上一次来到白马寺,寺庙残破,香火清冷,此刻却是人山人海,很多的信众都慕名来到这里,等待神会大师的剃度。
乐山正想分开人群往前走,却被信众们责骂道:“推什么推,想要剃度,先去那边交钱领号,再回来排队。”
“还要交钱?”
“五百钱。”有人晃动着手里的竹签,上面写着数字。
乐山和韦雪面面相觑,武当郡四山庙里的神会大师给他们的教诲可是仁心仁义,普渡众生,为何会在此处度僧敛财?
“那我们先去找找,看看我那师兄圆敬是否还在寺中吧。”乐山已经和韦雪说起过圆敬的往事,此时既然无法立刻见到神会大师,不如先办其他事情。
“师弟,你还活着!”见到乐山的第一时间,圆敬并没有认出眼前的这个虬髯客。当乐山道明身份,喜出望外,圆敬连声说道,“太好了,太好了!”
“让师兄挂牵了!”
“上次颜氏父子罹难之后就没了你的消息,我真担心你也......”
“事出紧急,来不及跟师兄道别。”
“这位是?”圆敬看到乐山身后矗立的韦雪问道。
“这位是我的......”乐山一时间有点不知道该如何说明自己和韦雪的关系。
“小女子韦雪,见过圆敬大师,早就听李大哥说起过大师,今日有缘相聚,小女子有幸。”虽然是男子打扮,但见到乐山的师兄,韦雪并不打算掩藏身份。
“韦施主螓首蛾眉,卓尔不群,贫僧有幸。”圆敬心领神会,扭头对乐山说,“师弟有幸啊!”
“师兄,其实这次我们来白马寺除了见您,还是为了神会大师。”
“原来师弟也知道神会大师在本寺讲经剃度之事。”
“我记得师兄上次说这白马寺现在是天台宗的道场,又怎会借与禅宗南派的神会大师讲经剃度?”乐山道出了自己的不解。
“八宗同源,如天台宗和法性宗就都是修的龙树菩萨法门,何况如今烽火战乱,神会想要做些善事,贫僧又怎么会因为宗派之别阻挠他呢?”
“讲经剃度确实善事,可是神会大师为何还要信众捐资?”
“哈哈,看来师弟并不知道神会所为为何。”圆敬微微一笑,却并没有回答乐山,拉着乐山就往外走,边走边说到,“你还是自己去问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