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青城牧人乃孟

第115章 棉花糖

第二天一早,乐山和韦雪由店小二带路,来到了南市的金风绸缎庄。

这南市果然与西市不同,虽规模更大,却井井有条。周围的通利、嘉善、永泰、福善诸坊也均联通商贸,道路宽敞,车马入织布,客栈、食寮、马行、钱庄、酒肆、药铺、绸缎庄、皮草行、书斋、青楼、珠宝店、禽兽馆,鳞次栉比,却秩序井然。

这绸缎庄的老板姓顾,是位四十多岁的油滑商人,乐山买了几匹缎子说是试试货,立刻让老板知无不言。可惜这绸缎庄跟北冥教并无什么干系,顾某于是介绍了平安钱庄给乐山,说那里的分号遍布中原,想问什么应该都能问到。

乐山一边和老板攀谈,一边装模做样的挑着缎子,韦雪站在门口展目南市左近的道路和商铺。日头正好,暖暖的撒在店铺的门口。一个不足髫年的小女孩正抱着一只黑白花的大猫蹲在门槛上晒太阳。

“它叫什么名字啊?”韦雪蹲下来摸着小女孩手的猫。

“它叫棉花糖。”小女孩把猫往自己的怀里揽了一揽,怯生生的说。

“哦,那你叫什么名字啊?”韦雪看到小女孩可爱的模样,要不是因为自己还是胡人男子的打扮,已忍不住去摸小女孩的脸蛋。

“我叫小米。”

“那是我外孙女!”顾老板一边招呼着乐山,一边冲门口的韦雪说。

“你叫小米啊,你几岁啦?”

“我五岁,不对,我已经六岁了。”

“小米不在家里呆着,坐在这干嘛呀?”

“阿爷不在家,阿娘晚上才在家,我陪阿翁。”小米说话嗲声嗲气,越看越让人喜爱。

“我女婿替我进货去了,这些绸缎打南边来。现在战火纷飞,路途艰难,已经去了三月有余了。”顾老板接过话来说道,“我女儿是王府的帮厨,每天要忙到酉时之后才能回家,这孩子只能放在我这了,幸好孩子懂事,也不用我操心。”

“小米,棉花糖可以让我摸一摸嘛?”韦雪实在是可爱这孩子,那大猫也让她想起了秋獒。

小米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犹豫了一下说:“好吧,给你摸一下。”说罢,把手里的大猫往韦雪面前推了一推。

说时迟那时快,小米的手稍微一松,棉花糖立刻跳了出去,大家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蹿到了街上。

“棉花糖!”小米立刻站起来追了出去。

猫猫跑了追回来就是,众人也都没有在意。韦雪也站起身,正想去帮小米去追棉花糖,突见一辆马车从街上飞驰而来。

小米正跑到大街中央,眼看就要被这马车辗踏,众人心中都大呼不好,想要飞身去救已来不及。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嘭”的一声巨响,两匹齐头的骏马横飞了出去,马车晃了三晃,险些倾覆。

大家定睛一看,竟是一八尺壮汉将马车硬生生的撞开了出去。

“什么人?活腻歪了嘛?”马车夫已经被撞的从马车上掉了下去,摸爬着想要站起来。马车后还跟着两骑护卫,一个人已经下马查看马车内的情况,另一人提刀上前骂骂咧咧,“你知道这是谁的车驾嘛,也敢冲撞!”

八尺汉子站在原地没有说话,只是发出咿咿呀呀的的声音。

“你们没看到路上有孩子嘛?”韦雪已经赶到路中央抱起了小米,小米吓得有些发呆,目光却还在四处寻找棉花糖。

“放肆!”持刀的护卫拔刀作势恐吓道,“中书侍郎严大人都敢冲撞,你找死!”

“闹市之中,策马飞驰,罔顾人命,还想颠倒是非嘛?”韦雪寸步不让,持刀护卫先是被慑住了,继而狗仗人势、怒上心头,拔刀便砍。

乐山和顾掌柜此时都已来到了街上,乐山见状刚欲动手了结了这厮,却见刚才那大汉又挡在了韦雪和护卫之间,双手乱拍乱打,口里继续咿咿呀呀,挡住了护卫的刀,把护卫弹了开去。

“大人,大人,息怒,息怒。”顾掌柜已经赶上来圆场道,“这是我们这条街上的傻二,从小便痴呆,无意冲撞大人,请大人开恩,恕罪。”

护卫还欲发作,却见街坊四邻都已闻声而出,远远近近的议论观望,略有忌惮。此时另一个护卫似乎查看了马车内并无大碍,车帘子掀一个小口,里面传出声音:“快走吧,东边还等着呢。”

护卫应了声“是”,收刀上马。车夫也已爬回了车驾,驱动缰绳,南市的大街上再次尘土飞扬。

喧嚣落定,街坊们纷纷回到了自己的店铺,韦雪抱着小米回到绸缎庄,那棉花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自己跑了回来。

“疼不疼?”顾掌柜拍着傻二被刀背撞伤的肩膀问他。

“不疼。”傻二说话果然像个三岁的孩童。

“乖孩子,进我屋里去,爷爷给买羊肉汤。”

“好哎,好哎!”傻二拍着手蹦蹦跳跳的就往绸缎庄里来。

“这孩子啊,天生痴傻,不知被哪个狠心的爹娘丢在了这南市口。我们这些商家不忍心,有的吃就给他一口,他想睡在谁家铺子里也让他睡,就这么吃百家饭长大了。这应该也有十几年了,大家也不知道他的名字,都叫他傻二。”顾掌柜陪着乐山往回走,边走边说,“他傻是傻,却是天生神力,所以有什么装车卸货的事,我们也都让他干。”

今天还幸亏有了这傻二,不仅救了小米,乐山也没有露了武功底子,引来麻烦。乐山不由得抬头看了看这个比自己高一个头的傻大个,人傻不傻是天生的,但作恶还是为善却是后天的选择。

“去隔壁老张头那要两碗羊肉汤来。”顾老板回到店中,抓了几个铜板让伙计去买汤。又扭头对傻二说:“傻二啊,这两位大爷要去平安钱庄马掌柜那,你把他们带过去,回来爷爷给你两碗羊肉汤,好不好?”

“好的,爷爷要说话算话。”傻二听说有两碗汤,高兴的什么似的。

“二位爷,让傻二带你们去吧,这三邻四坊的他都熟。”

告别了顾老板,韦雪和乐山由傻二引路,很快就来到了平安钱庄。这平安钱庄,宽门扩面,三层的大门楼子,冠冕堂皇,进出的客人熙来攘往,是南市,乃至洛阳一等一的生意。

傻二把二人带进店堂,喊了声:“他们要找马掌柜!”随即扭头就跑,欢天喜地的回去喝汤了。

堂里的伙计都认得傻二,又见乐山二人华服显贵,自是不敢怠慢,没过一会就见到了南市分号的马掌柜。

在钱庄的会客厅,马掌柜让人奉上茶来,欲问二人有何大买卖要做。韦雪微微一笑,示意乐山拿出了乌木令牌,在马掌柜眼前一放。

马掌柜定睛一看,变了脸色,遣退小厮之后,冲乐山一拱手道:“二位,持北冥令牌,不知所谓何事。”

“果然没有找错人。”韦雪和乐山相视一笑。

“我们是北冥故人,想请马掌柜帮个忙。”乐山直言不讳。

“持我令牌求援者,凡我教众,必鼎力相助,这位爷但说无妨。”

“我们想进皇城。”韦雪还没来得及阻止乐山,乐山已经脱口而出。

“这……”马掌柜面露难色,顿了一顿说道,“恐怕办不到。”

“我知进皇城事大,轻易是办不到的,但你们北冥教神通广大,可否想想办法。如有什么我们能替北冥教做的,也必投桃报李。”

“这位姑娘,能否告之你们入皇宫意欲何为?”

韦雪愣了一下,脸一红,不知道自己是哪里露了马脚,让人看出自己是乔装打扮的女儿身。

“马掌柜火眼金睛,恕小女子无礼,实在以女儿身出行不便,这才掩人耳目。”韦雪不再装腔作势,换回清脆的女儿声道:“小女子也冒昧问一句,马掌柜可是这都畿道的舵主?”

“姑娘也是火眼精睛,在下正是。”

“那看来我们没有求错人。不瞒马掌柜,我二人乃唐人,我姐姐是安禄山的嫔妃,数年未见,实是想念,故此想溜进皇宫见上一面。”

“嫔妃亲眷自可宣召进宫,为何要偷偷摸摸?”

“马掌柜有所不知,我姐姐乃李唐朝臣之女,当初为了与河东亲善才被嫁到了范阳。如今唐燕反目,我姐姐被打入冷宫,哪里还能传召敌方亲眷,故此才有此不情之请。”

韦雪的说辞似无不妥,马掌柜犹豫了一下,说道:“我还有一事想问,不知道这北冥令牌二位从何得来?”

实不相瞒,韦雪点头示意,让乐山把江夏救疫之事原原本本的告诉了马掌柜。马掌柜听罢点了点头说道。

“原来是李侠士,江夏之事,已在我北冥教内传开。你对我教有义,按理说我当全力相助,只不过这件事确实……”马掌柜眉头紧锁,顿了一顿,说:“这样吧,弊教巡礼薛老恰在洛阳。巡礼乃教主之下、舵主之上,替教主沟通管理十五个分舵,在弊教可谓一人之下,众人之上。你们所求之事,如果薛巡礼说可以,我们定当鼎力相助。”

“那就麻烦马掌柜领我们去见薛巡礼吧。”韦雪乐山拱手施礼。

“薛巡礼行事谨慎,行踪飘忽,一时半刻我也不知道他在城中哪里。还是让我传信与他,二位且回客栈等候,一有消息,马某人立刻通报。”

乐山和韦雪无奈,只得先回到恒瑞客栈,金风绸缎庄的绫罗绸缎已经送到了房间。二人既高兴顺利找到了北冥教,又担心薛巡礼不愿帮忙,晚膳时,便聊起了北冥教的来历。

“这北冥教为何如此神通广大?”

“阿爷让我负责『君子卫』的时候,也曾与北冥教有过几次交手,所以我也特意让小七他们调查过一些底细。这个北冥教确实非常特别,他们的名字听起来像是西域的教派。”韦雪看乐山不太明白便解释道,“本朝在宗教方面一向开放,除了佛教、道教,西域传来的祆教、景教、摩尼教等等也各有信众。”

“但这北冥教既不像什么教派,却也不是什么武林门派。他的教众很多也很杂,做什么的都有,除了江湖人士,行医、经商、漕运,甚至官府之中皆有。我也一直想找出他的幕后之人,但是不像少林、武当那些掌门都是江湖知名的人物,这个玉观音始终都是神神秘秘。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个组织野心勃勃,这个教主定然是个厉害人物。”

“何以见得?”

“之前那个白衣人也说了,他们分十五舵,三百二十八香堂。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嘛?”韦雪看了一眼不知所云的乐山,继续说:“这跟大唐的州府划分是一样的。我朝地域辽阔,开元以来,玄宗把天下分为十五道,三百二十八个州,一千五百七十三个县。这北冥分舵、香堂的划分岂不是一样,此人用心良苦,有觊觎江山之意,还不是野心勃勃?”

“竟如此厉害?”

“不过那个鄂堂堂主说的对,北冥教众虽杂,但行的尽是劫富济贫、救助苍生之事,比我朝当下的上下贪腐、藩镇割据,搞得民不聊生,不知道要好了多少。”

阿爷青城道人为什么会因为北冥教和龙梦云有了过节?也是为了青城之宝嘛?北冥教会和阿爷的死有关吗?北冥教会知道青城之宝吗?龙梦云和阿爷交手之后为何就销声匿迹了呢?一系列的问题在乐山的脑海里萦绕着。但是个人的纠葛和这个乱世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想到这一切,乐山心中有些憋闷,对于刺杀安禄山的想法,既感到兴奋,也又一丝不安。韦雪察言观色,便拉着乐山一起来到了洛阳的街市上,沿着洛水一路散心。漕船桅杆上悬着的琉璃灯映在水面,将洛水染成一条流动的光河。

酉时三刻的暮鼓方落,洛阳城的灯火便次第绽开。宫阙檐角的金铃尚浸着晚霞余晖,铜驼陌的青石板上已滚过西域驼队的铜铃声。暮色如淡墨自邙山倾泻而下,却在洛水北岸被万千灯火截住,这是神都的夜。

朱雀天街两侧的悬阁重楼正挑出油绢灯笼,胡商卸下满载波斯琉璃的驼队,酒肆歌馆的西域琵琶已拨响第一根丝弦。南市临街的绸缎铺将蜀锦堆成晚霞模样,当垆的胡姬转动石榴裙,金臂钏碰着白玉壶,斟出琥珀色的葡萄酒。虽经过战乱,日子还要过,生意还要做。

皇城西南的厚载门关闭之前,三彩骆驼载着龟兹乐工没入暮色。二人漫步在这天街夜色之中,突闻桥头忽有马蹄踏碎星河,银鞍白马的少年郎君挥鞭指向天街尽头:“快些!平康坊的灯谜会要开了!”他身后跟着的昆仑奴举着丈高的竹竿,竿头缀满新扎的莲花灯,惊起岸边栖宿的夜鹭。

洛水南岸的尚善坊在寒冬里飘出缕缕茶烟,某座重檐歇山顶的宅邸里,诗会正到酣处。穿圆领澜袍的文人将诗笺系上竹枝,任其顺流而下。忽然满座噤声——水面漂来一方洒金薛涛笺,墨迹犹湿:“星沉银渚月初斜,洛浦仙娥夜浣纱。惊起画舫三百盏,错认瑶池落灯花。”

远处的安喜门城楼上,冻得瑟瑟发抖的守夜武侯搓着双手。他迷离的双眼正眼望向邙山方向,那里有二十年前女皇封禅处,此刻碑亭寂寂,唯有流萤绕着残存的石础飞舞。更远处,伊阙两岸的龙门石窟亮起星星点点的长明灯,十万尊佛陀在夜色中半阖眼眸,注视着这座不夜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