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在场的所有汉东本地干部，脸色，都微微一变。
他们知道，那个地方，是汉东真正的“深水区”。
是前任省委书记钟正国，都轻易不愿去触碰的、利益盘根错节的巨大泥潭。
而沙瑞金，在听到这个地名时，那双总是带着和煦笑容的眼睛里，也第一次，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寒光。
他知道，真正的交锋，现在才要开始。
他看着眼前这个笑得云淡风轻的年轻人，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变得越来越浓。但他知道，在全省直播的镜头下，在赵峰已经把“深入问题一线”这顶高帽给他戴上的情况下，他，没有任何拒绝的余地。
“好啊。”
沙瑞金的脸上，重新堆起了那标志性的、和煦的笑容。
“赵峰同志有如此决心，愿意直面问题，我们考察组，自然要奉陪到底。”
第二天，清晨。
一支由数十辆奥迪和考斯特组成的、阵容庞大的车队，浩浩荡荡地驶离了京州市区，向着位于城市边缘的、京州能源集团下属最大的煤矿——京福煤矿，进发。
车窗外，城市的繁华景象，在飞速倒退。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破败的厂房，和越来越压抑的、灰蒙蒙的天空。
空气中，都开始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属于煤炭燃烧的刺鼻气味。
坐在车里的沙平光，看着窗外这片与他所熟悉的京城截然不同的、充满了破败工业气息的景象，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鄙夷。
而在另一辆车里，赵峰正在向身旁的赵立春和高育良，低声交代着什么。
“这家京福煤矿，是‘京州能源’历史最悠久，也是问题最多的一个点。”高育良的声音，压得极低，“它的现任董事长，石国富，是林满江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这个人，能力不大，但手段极黑，在矿区，可以说是无法无天。”
赵立--春也补充道：“我们之前几次想对他们进行审计，都被他们用各种‘合规’的理由，挡了回来。据说，矿上的工人，因为常年被拖欠工资和安全补贴，怨声载道，但敢怒不敢言。”
赵峰听完，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
“很好。”
“怨气越重，说明脓疮，越大。”
“也越方便我们，下刀。”
一个小时后，车队抵达了京福煤矿。
与想象中的“怨声载道”截然不同，迎接考察组的，是一场堪称“盛大”的欢迎仪式。
矿区的主干道，被打扫得一尘不染。道路的两旁，挂满了“热烈欢迎京城领导莅临指导”、“安全生产，再创辉煌”的巨大红色横幅。
数百名穿着崭新工作服的矿工，正排着整齐的队列，在矿区领导的带领下，用力地鼓着掌，脸上，挂着整齐划一的、甚至有些僵硬的笑容。
京福煤矿的董事长石国富，一个长得脑满肠肥，笑起来像弥勒佛般“和善”的胖子，更是快步迎了上来，热情地握住了沙瑞金的手。
“哎呀！沙书记！您能亲临我们京福煤矿，真是让我们这里，蓬荜生辉啊！”
他那副热情洋溢的姿态，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来迎接财神爷，而不是来接受审查的。
沙瑞金看着眼前这片“欣欣向荣”的景象，心中冷笑一声。
他知道，这都是对方提前安排好的戏码。
他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赵峰，想从他脸上，看到一丝意外或措手不及。
然而，赵峰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平静的、波澜不惊的笑容。
在石国富那充满了“政绩”与“套话”的汇报结束后，沙瑞金终于，打出了他准备已久的第二张牌。
他微笑着，对石国富说道：“石董事长，光听汇报，总归是片面的。我们这次来，主要还是想听一听，一线工人们，最真实的声音。”
他指着台下那数百名“精神抖擞”的矿工，意有所指地说道：
“不如，我们现在就开一个，现场座谈会，怎么样？”
这，又是一招无比阴险的“将军”！
他笃定，在石国富和林满江的高压之下，这些工人，绝对不敢说一句真话。
届时，他就可以拿着这场“万众拥护”的座谈会录像，反过来，去攻击赵立C春之前报告里提到的所谓“民怨”，证明汉东的新班子，是在“夸大其词，制造矛盾”！
石国富一听，立刻心领神会，连忙拍着胸脯保证：“没问题！沙书记您想听，我们矿上的工人兄弟们，有的是话想跟您说！”
一场由沙瑞金主导，石国富配合的“现场表演”，正式开始。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让所有人的笑容，都瞬间凝固在了脸上。
第一个被点名起来发言的，是一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中年矿工。
他站起身，在数百道目光的注视下，涨红了脸，嘴唇哆嗦了半天，最终，在石国富那“鼓励”的眼神逼视下，用一种近乎背书般的语气，大声说道：
“感……感谢领导关怀！我们矿上……一切都好！工资……按时发！生活……有保障！”
沙瑞金满意地点了点头，正准备让下一位“演员”登台。
就在这时，一个沙哑的、充满了无尽悲怆与愤怒的声音，突然从人群的最后方，响了起来！“好？”
“我儿子三条人命，就埋在这矿底下！”
“这也叫好？！”
全场，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循着声音，向后看去。
只见，一位头发花白，脸上布满了煤灰与皱纹，穿着一身破旧不堪的工装的老矿工，正颤颤巍巍地，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他的手中，高高地举着一张早已泛黄的、他儿子的黑白遗像！
他的身后，还跟着十几个同样双眼赤红，脸上写满了悲愤的老矿工家属！
石国富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怎么也想不到，竟然真的有人，敢在这种场合，冲出来闹事！
“老……老东西！你胡说八道什么！”他指着那个老矿工，声色俱厉地嘶吼道，“来人！把他给我拖出去！”
然而，没等矿上的保安动手。
赵峰，却缓缓地，从主席台上，走了下来。
他没有去扶那个老人，也没有去呵斥石国富。
他只是走到了会场的中央，走到了所有摄像机的焦点之下，拿起了身旁一个记者的话筒。
他看着那个双眼含泪的老矿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会场。
“老人家，”
“您别怕。”
“今天，我在这里。”
“京城来的领导们，也在这里。”
他转过身，将那如同利剑般的目光，直直地，射向了早已面如死灰的石国富，和脸色同样阴沉的沙瑞金。
“有什么冤屈，您就当着全省人民的面，说出来。”
“我倒要看看，今天，谁敢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