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7章 太子与皇后
与此同时,深宫之中,皇后寝宫。
太子李承乾的身影在宫门外凝滞,他整理了一下衣冠,对着紧闭的殿门,深深躬身。
“儿臣求见母后。”
他的声音恭谨而平稳,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
门内,一道同样平静无波的女声穿透而出。
“进来。”
太子这才直起身,迈步跨过高高的门槛。
几名宫女无声地迎上前来,向他行了万福礼,便垂首敛目,鱼贯退出了殿外,将厚重的殿门轻轻合上。
“吱呀——”
一声轻响之后,殿内与殿外,仿佛隔绝成了两个世界。
他继续向内走。
明明是白天,殿内却点燃了蜡烛。
而且不是一两盏,而是一排又一排。
白烛伫立在殿中,烛火摇曳,灼热的空气里,融化的烛泪层层堆积,凝固成一座座小小的蜡山。这近乎奢侈的光芒将整座宫殿的每一个将日光照不到的角落都照得纤毫毕现,却带不来丝毫暖意,反而有种异样的冰冷。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蜡与不知名香料混合的奇异气味,甜腻而沉闷,带着一丝令人胸口发堵的温热。
层层叠叠的薄纱帷幕从极高的殿顶垂落,柔软地拂过地面,将这偌大的空间切割成一个个模糊而私密的隔间。日光和烛光穿过这些纱幔,被过滤得朦胧迷离,光影交错,宛如梦境。
太子穿过一道帷幔,视线豁然开朗,看见了自已的母后。
她正独自坐在一张宽大的软榻上,身旁随意地放着一个小酒缸。
她手中握着一把精致的小小木勺,正从那白乳色的缸中,不疾不徐地舀起一勺琥珀色的酒液,缓缓注入面前的白玉酒杯。
酒液入杯,清澈透亮。
她举杯,一饮而尽。
整个动作缓慢而流畅,带着一种不容任何人打扰的专注,仿佛那杯中之物,便是她此刻的天地。
太子来到她面前,撩起衣袍,双膝稳稳跪地。
“参见母后。”
皇后的眼皮都未曾抬一下,目光依旧胶着在杯中那片琥珀色的微光里,仿佛整个宫殿的明亮,都不及那方寸间的液体更值得凝视。
太子的跪拜,没有在她脸上激起一丝涟漪。
“不必多礼了。”
她的声音很淡。
“这里没外人。”
太子闻言,缓缓抬头,目光谨慎地在周围层叠的帷幔之后扫过,确认那一片片朦胧的光影之后,确实空无一人。
他脸上的恭谨与肃然,如同面具一般,瞬间褪去。
整个人从紧绷的弓弦,一下松弛成柔软的丝线。
他筋骨一振,随意地站起身,毫不在意地舒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四肢,然后一屁股坐到旁边的台子上,姿势毫无皇子威仪可言。
他伸手,用力揉捏着僵硬的后颈。
喉咙里滚出一声满足的呻吟。
“平日里为了那点破仪态,这身子骨都快不是自已的了,又酸又僵。”
说完,他索性向后一躺,四肢摊开,呈一个“大”字,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长长的、毫无形象的感叹。
“喔哦——”
皇后看着他这副烂泥般的模样,那张一直紧绷如石刻的脸,嘴角终于向上微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旋即又恢复了原状。
太子躺了一会儿,似乎觉得还不够,又猛地坐起身。
“母后,我瞧二哥平日里总喜欢赤脚在地上走,是不是光着脚踩地,特别舒服?”
他一边好奇地问着,一边已经自顾自地动起手来,三两下就脱掉了脚上的云纹官靴和白袜。
温热的脚底骤然接触到冰凉光滑的宫殿地面,一股激灵从脚心直冲天灵盖。
他舒服地跺了跺脚,发出“啪嗒”的轻响。
他学着二皇子平日里那副玩世不恭的散漫样子,背着手,赤着脚,在明亮而空旷的殿内来回走了几步,感受着那份难得的、不受束缚的凉意。
皇后终于将目光从酒杯上移开,落在了这个像孩子一样胡闹的儿子身上。
“刚刚的家宴上,都发生了何事?”
听到这个问题,太子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一边享受着脚底的凉意,一边将家宴上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从燕小乙的死讯传来,到范隐那趟惊心动魄的北奇之旅,再到最后那场掀翻了内帑黑幕的走私风波。
皇后的表情,随着他的讲述,发生着极其细微的变化。
当听到燕小乙之死时,她舀酒的动作出现了一个微小的停顿,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惊讶。
当听到范隐孤身闯入北奇皇宫,竟妄图用三寸不烂之舌劝降敌国太后时,她嘴角勾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那是一种夹杂着讥讽与欣赏的复杂笑意。
当听到范隐最终揭发出长公主李芸瑞与二皇子联合走私时,她眼中流露出的神色,清晰地写着“果然如此”四个字,没有半分意外。
直到最后,太子学着范隐在家宴上的语气,一字不差地复述出那句“真正的皇室威严,与其让人畏惧,不如让人发自内心地尊敬”,而庆皇非但没有龙颜大怒,反而龙心大悦,大加赞赏时——
皇后端着酒杯的手,在空中,停住了。
她罕见地愣了片刻。
待太子说完,殿内陷入一片寂静,只剩下烛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她才缓缓将杯中酒饮尽。
“我早就提醒过你,李芸瑞那个女人,不可信。”
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淡,却带着一丝冷意。
“怎么样?你以为她表面上与你亲近,便是你的人?转过身,她就和老二搅在了一起。”
太子已经盘腿坐在了皇后跟前的地毯上,闻言,脸上浮现出几分孩子气的委屈。
“母后,儿臣也未曾想到,姑姑她……她怎么会,居然真是二哥那边的人。”
皇后发出一声轻笑。
那笑声在空旷高远的殿内回荡,显得有些空洞。
“你这就想简单了。”
“李芸瑞不是你这边的,也不代表她就是老二那边的。”
皇后端着空杯,轻轻晃动着。
“那个女人,她谁那边都不是。她只在乎她自已。”
“范隐说得一点都没错,比起你们两个未来才有可能登基的皇帝,她更看重握在自已手里的权势和金钱。”
皇后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直视着太子。
“他一个来京城没多久,与李芸瑞总共见过没几面的人,都比你看得清楚。”
“你啊,往后好好长点心吧。”
太子被说得面上一红,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乖巧地点了点头。
“儿臣知道了。”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消化母后的话,随即又抬起头,眼中带着新的困惑。
“那母后,姑姑不偏向我或二哥,那如今的范隐呢?”
“范隐之前在家宴上,还曾讲故事为我说话。可如今呢?”
“他这次虽然查明了走私一案,参了二哥一本,可他从一开始就为二哥找好了退路,甚至还送了他一篇足以流传千古的文章!”
太子的声音里透出深深的焦虑和不甘。
“他是不是……已经彻底偏向二哥了?”
皇后又笑了,这次的笑意比之前更浓,也更冷。
“范隐此人,倒是个妙人。”
“你父皇对他,也确实有些太过恩宠了。”
“一个臣子,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妄议皇室威严,你父皇居然丝毫不怪罪,反而……很高兴他能说出那番话。”
太子立刻附和道,找到了共鸣。
“是啊!范隐武功高,能力强,又深得父皇器重。他若是真的偏向二哥,对儿臣……极为不利。”
皇后慢悠悠地又舀了一勺酒,琥珀色的酒液在烛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不要急。”
她将酒杯满上,却没有喝。
“范隐从一开始,就没有偏向过你。”
“现在,也没有偏向老二。”
太子眉头紧锁,嘴唇微张,似乎想反驳什么,却又找不到切入的言辞。他眼中的光彩黯淡下去,被一层浓重的迷雾所笼罩。
“不对吧,母后。出使前那次家宴,他讲的那个太子被皇帝逼到造反的故事,还有这次的事情……”
皇后抬手,打断了他的话。
“他讲那个故事,不是为了替你说话,而是在劝谏你父皇,提醒他不要把储君逼得太紧。”
“这次,也一样。”
“他做的所有事,都不是为了老二,而是为了你父皇。”
皇后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金石落地,在太子心中敲响。
“你父皇的内帑出了天大的窟窿,他身为臣子,知道了,自然要上报。”
“更何况,他弟弟范贤马上就要接手内帑,这个黑锅,他范家不能背。”
“所以,这个雷,他必须在范贤接手前就亲手引爆。”
“如此一来,就算内帑日后依旧亏空,也与他范家兄弟再无干系。”
“所以,他必须报上来。”
“至于他给老二找活路,更是因为他看透了你父皇的心思。”
皇后的目光穿透层层纱幔,仿佛看到了遥远的御书房。
“你方才说,你父皇听到内帑走私之事时,并无惊讶,直到听闻是李芸瑞和老二所为,才龙颜震怒。”
“这便说明,你父皇早就知道内帑有问题,甚至知道走私的存在。”
“但他不知道,或者说不愿意相信,做这件事的,是他的妹妹和亲儿子。”
“一个是长公主,一个是皇子。皇室之人行此龌龊之事,传出去,丢的是你父皇的脸,损的是整个李氏皇族的声名。”
“你父皇最看重什么,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太子下意识地点头,父皇对皇室颜面的看重,已经到了近乎偏执的地步。他再清楚不过。
皇后接着说,声音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
“所以,范隐才要帮老二找那条活路。”
“那条活路,不仅仅是给老二的,更是给你父皇找的台阶,是修补皇室名声最好的法子。”
“范隐此人,自始至终,都没有站在你或者老二的队里。”
“他一直都站在你父皇那边。”
“你父皇不是早就说过了么?”
“范隐要做一把刀,一把绝世的利刃。你父皇要亲自将他磨得锋利些,以后,再交到你或者老二的手里。”
“你父皇,早就给你们兄弟二人,定下了他的位置。”
听完皇后这一番抽丝剥茧、鞭辟入里的分析,太子心中那团纠结许久的郁结与担忧,如同被一道利剑劈开的浓雾,豁然消散。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口气吐出,仿佛带走了所有的不安。
“原来如此。”
他喃喃自语,眼中重新亮起了光。
“母后一番话,让儿臣茅塞顿开。”
皇后终于将那杯酒端起,却没有饮下,只是看着杯中自已的倒影,目光变得深远。
“不过,范隐此人……”
“你应该尽力拉拢。若能将此人收为已用,你的太子之位,将固若金汤。”
“也不必羡慕老二得了一篇能留名千古的文章。”
“若将来你即位,有此人辅佐,成为流芳百世的一代圣明贤君,亦非难事。”
太子眼中重新燃起光芒,他用力地点了点头。
“儿臣,也是这么想的。”
“不过……”
皇后突然语气一变,从宽大的衣袍下,拿出一卷卷画轴,将其丢在地上,卷轴散开,上面是一个个没有脸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