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和庆皇相处的度
“他要是真能建起来那个楼,楼建成之日,才是这篇文章该现世的时候。”
这话像是一瓢冷水,浇在太子心头那团熊熊燃烧的好奇之火上。
他不甘心地向前凑近一步,身子微微前倾,几乎要贴到范隐身上,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恳求的意味。
“别啊,范大人。”
“我这心里,跟有猫爪子在挠一样,痒得不行。”
太子的目光在范隐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来回逡巡,试图找到一丝可以突破的缝隙。
“你是不知道,二哥平日里是跳脱洒脱了一点,但这么多年,我可是头一次见他那副模样。那不是装的,是真真正正的,魂都被勾走了。”
他顿了顿,语气更急切了三分。
“能让他如此失态,甚至喊出‘留名千古’的文章……究竟是何等模样?你就提前透露一二,哪怕一句也行。”
范隐看着他那急不可耐的样子,只是缓缓地,坚决地摇了摇头。
“不。”
他吐出一个字,清晰而干脆。
“提前透露,会让那份惊喜感,至少折损一半。”
太子脸上的表情彻底垮了,嘴巴张了张,还想再争取一下。
就在这时,一个宫女迈着细碎的步子匆匆赶来,在几步外停下,恭敬地躬身行礼。
她柔和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响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太子殿下,皇后娘娘要见您。”
“母后?”
太子脸上的急切瞬间凝固,随即化为一片无奈。
那份抓心挠肝的好奇,只能硬生生压下去。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范隐一眼,那眼神里混杂着遗憾、不甘,还有一丝对那篇文章更加浓烈的探究欲。
最终,他理了理衣冠,恢复了储君应有的沉稳。
“我先去见母后了。”
他向大皇子、三皇子以及范隐范贤二人点头示意,转身离去。
太子一走,那股围绕着范隐的无形压力顿时松懈了不少。
大皇子对着范隐和范贤抱了抱拳,声音依旧沉稳。
“我也要去向母亲请安了。”
三皇子也紧跟着行了一礼。
“我也该回宫了。”
很快,大皇子与三皇子也相继转身,身影消失在宫闱深处。
刚才还热闹的走廊,瞬间变得空旷而寂静。
只剩下范隐和范贤二人。
他们转向相反的方向,朝着宫外走去。
午后的阳光已经偏斜,在宫墙上投下长长的、沉默的阴影。青石板路在脚下延伸,仿佛没有尽头,远方是那座朱红色的巍峨宫门,在夕阳的余晖中,镀上了一层沉郁的金色。
两个人的影子被拉得斜长,在地面上交错,又分离。
脚步声在空寂的宫道上回响,一下,又一下,单调而清晰。
范贤一直沉默着,侧头看着范隐的侧脸,那张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可他自已的心里,却翻江倒海,无数的念头在冲撞。
二皇子那癫狂的模样,太子那抓心挠肝的好奇,都源于那张薄薄的纸条。
终于,他按捺不住了。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动了这宫墙里的什么东西。
“你刚才给老二的那篇文章……”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又似乎是在确认自已的猜测。
“是那篇被后世誉为‘千古第一骈文’的《滕王阁序》?”
范隐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仿佛这个问题他早就料到。
他的声音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是。”
一个字,却如同一块巨石砸入范贤的心湖。
得到肯定的答复,范贤的眉头反而紧紧地锁了起来,拧成一个疙瘩。
“你还真给他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浓浓的不可思议。
“那篇序里面,典故太多了!多到离谱!”
范贤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一些,又迅速压了下去。
“什么‘徐孺下陈蕃之榻’,什么‘都督阎公之雅望’,还有那个倒霉的冯唐和李广……这个世界,史书里根本就没有这些人和事!”
“他们能理解吗?这不等于对牛弹琴?”
范隐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那笑容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和洞悉一切的了然。
“大概率,不能。”
他回答得干脆利落。
“但,没关系。”
“文章本身对仗工整,音韵和谐,辞藻华丽到了极致。光是念出来,就足以让那些文人墨客惊为天人,觉得牛逼就够了。”
他斜了范贤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调侃。
“再说了,不是还有‘仙境’这个万能的借口兜底吗?所有的不合理,都可以推到那上面去。”
“话说回来,上次你在酒会上背诗,不也背得挺起劲的?那些诗里的典故,难道这个世界都有?”
范贤被他噎了一下,仔细一想,那点纠结瞬间烟消云散。
是啊,自已当初背“天生我材必有用”的时候,也没考虑过前面写的黄河在这个世界没有记载。
“也对。”
他点点头,接受了这个解释。
但紧接着,一个更深、更让他感到心悸的疑问浮了上来。
他的神情瞬间变得严肃无比。
“那,你刚刚在在庆皇的宴席上,表现得太肆无忌惮了。”
范贤的目光紧紧盯着范隐的侧脸,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
“你居然教皇帝什么是皇家威严,还跟他讨价还价!”
“你是真不怕死啊?”
“明明之前是你告诫我,永远不要小看这些封建帝王,结果,倒是你每次在这些皇帝面前肆无忌惮。”
他的呼吸微微急促,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底许久、却一直不敢触碰的核心问题。
“还是说……你这么有恃无恐,是因为你早就知道,我们的亲生父亲,就是庆皇?”
“所以,你笃定他不会杀你?”
范隐的脚步,有了一瞬间的停顿,极其细微,若不仔细观察根本无法察觉。
随即,他又恢复了原来的步速,从喉咙里发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单音节。
“嗯……”
“你说的,只是一部分原因。”
这个回答,让范贤的心沉了下去。
他追问道:“确实,从今天的表现来看,庆皇也并非那种会对亲生儿子无限宽容的父亲。而且你之前也分析过,为了皇权稳固,他若觉得有必要,会毫不犹豫地牺牲任何一个孩子。”
“那是因为你展露的才能?你足够厉害,又很懂他的心思,所以他爱惜你的才能,不舍得杀你?”
范隐摇了摇头,夕阳的光芒从他眼角掠过。
“这也只是一部分原因。”
“才能,庆皇确实看重。但这份看重,是有前提的。一旦触碰到他的底线,才能非但不是护身符,反而会变成催命符。他会杀得比谁都干脆。”
范贤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血缘、才能,都不是。
“这也只是一部分原因?”
他的声音里透出一丝颤抖。
“那到底是什么?到底是什么给了你这么大的底气,让你敢在刀尖上跳舞,肆无忌惮地和庆皇这个天下最有权势的人进行拉扯?”
范隐忽然停下脚步。
“是度,我一直都把握着和庆皇相处的一个度。”
范贤很疑惑。
“度?什么度?”
他转过身,正对着范贤,脸上没有了刚才的漫不经心,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淡淡笑意的郑重。
“那就听清楚了。”
“庆皇小课堂,现在开课了。”
说完,他重新迈开步子,速度却放缓了许多,像是在散步,也像是在给范贤留出足够的思考时间。
“我问你,庆皇,作为这个世界最顶级的封建帝王,他最看重的是什么?”
范贤紧跟在他身边,大脑飞速运转。
“是权力?地位?还是……掌控力?”
范隐的嘴角赞许地扬起,打了个清脆的响指,声音在空旷的宫道上回响。
“哎,没错!”
“就是这三样,但归根结底,是掌控力。权力是地位的体现,而掌控力,是维持权力和地位的唯一根基。”
“如今他是皇帝,他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和地位。而他每天醒来想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维持并加强自已的掌控力。”
“那么,具体是什么东西,在帮他维持这份掌控力?”
范贤的眉头紧锁,陷入了深思。
“百官?军队?”
他很快就自已否定了这个答案。
“不对。林相说过,臣子与皇帝,从来不是单纯的主仆,而是对弈的棋手,只不过皇帝手里的牌更好。百官有自已的利益诉求,不可能完全为皇帝所用。”
“军队……也不纯粹。庆皇派大皇子去军队,目的就是为了从军方大佬手里分权,进一步掌控军队。这恰恰说明,他之前的掌控力还不够。”
一个个答案被排除,范贤的眼中猛地闪过一道光芒。
一个名字,一个机构,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
“监察院。”
“哎,没错,就是监察院。”
范隐的语气带着一种揭开谜底的畅快。
“监察院,这把只对庆皇一个人负责的刀,这双只为庆皇一个人睁开的眼。它独立于百官体系之外,监察天下,是庆皇掌控力的最核心体现。”
“所以,监察院就是他的底线。”
“外面的人想伸手进来,死。”
“监察院的人想和外面勾结,一样是死。”
“长公主是个例外,因为她是皇族,动她牵扯到皇室体面。”
“朱格的情况也有点特殊,他牵扯到了我出使北齐的计划,事关从肖恩口中套取神庙的秘密,所以庆皇才忍了他一手。”
范贤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明白了底线所在。
“那……敏感之处呢?”
范隐的眼神骤然变得深邃起来,如同深夜里的大海。
“敏感之处有很多。”
“举个例子,就是咱娘留下的那个箱子。”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
“里面的那把,巴雷特。”
范贤的瞳孔猛地收缩。
“当年,咱娘就是用那把枪,在数百丈之外,精准地狙杀了两个当时最有希望继承皇位的亲王。这才让当时并不占优的庆皇,最终坐上了那个位子。”
范隐的声音平静,却在讲述着一段足以颠覆整个大庆王朝的血腥秘史。
“而庆皇,他从头到尾,都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他只知道,有一种他无法理解、无法防御、无法抗衡的力量,能于千里之外,取人性命。”
“如今虽然有了火铳,但火铳那点可怜的射程和威力,庆皇根本联想不到那上面去。”
“所以,他对那个未知的、能轻易剥夺他生命的东西,充满了最原始的恐惧。”
“这就是他的敏感之处之一。一个他无法掌控,并且能威胁到他生命的绝对力量。”
范贤的右手猛地捶在左手手掌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他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骨升起,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原来如此……”
他喃喃自语,之前所有的困惑在这一刻豁然开朗。
“监察院,或者说掌控力,是他的底线。所有威胁他掌控力的人和事,都是他绝对不能容忍的红线。”
“而他的敏感之处,是那些超出他认知范围,可能直接威胁到他生命,或是从根本上动摇他统治根基的东西。”
“只要掌握着度,不碰到庆皇的底线和敏感之处,再加上私生皇子身份的加持下,肆无忌惮一点,不仅一点事儿不会有,还会更和他的心意。”
说话间,二人已经走到了宫门前。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也即将落下,暮色四合。
守门的卫兵看到他们,立刻躬身行礼。
范隐停下脚步,看向范贤,眼中的深邃已经敛去,恢复了平时的淡然。
“行了,今天的小课堂就到这里。”
“你先回府吧。”
“我去监察院一趟。”
范贤重重地点头。
“ok。”
二人没有再多言,有些话,已经不必说出口。
一个向左,一个向右,他们的身影很快便融入了京城黄昏时分密集的人流与灯火之中,仿佛两滴水汇入了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