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0章 一〇六八章 卫道沉浮
方梦华在岳麓正堂的雷霆之辩,如同冰水浇头,熄灭了数千书生「卫道」的虚火。正堂内外,从激愤的喧嚣堕入一片难堪的死寂。理屈词穷的书生们面面相觑,不甘就此认输。人群中,一个压低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舌利何足惧?笔下方见真章!逼她作诗题壁,看她风骨几钱!」
话音未落,一名年轻书生越众而出,故作恭敬地拱手:「方首相既执掌书院,开创新学,又贵为国相,若能即兴题诗一首于新建影壁,为岳麓增色,与诸生共赏,实乃湘水之幸,文坛雅事!」
看似谦恭的邀请,实则是精心设计的陷阱。在场书生无不以词章自矜,满心盘算:若这「妖女」落笔闺怨艳词,便坐实其「青楼习气未除」;若文思鄙俗,更可讥其「胸无点墨」;若字迹婉媚纤弱,尤能佐证「女流无骨」。只待她出丑,便可借题发挥,将先前理辩的溃败一笔勾销,重夺话语权。
「好!」方梦华爽朗应声,眸中闪过一丝洞悉一切的精光,「既在潭州,便以这湘水岳麓为题!」
她信步走向山门外,一方新砌的灰白影壁空悬于前,仅以红灰勾勒边角。几名明军士卒抬来丈二宣纸,奉上三尺长锋狼毫,浓墨已饱蘸。
方梦华右手执笔,如握战剑。她闭目凝神,山风拂动青衫,仿佛将脚下奔涌的湘江、层叠的红叶、寥廓的霜天尽纳胸中。倏然睁眼,精光四射,朗声长吟,声如金玉交击,震彻山林:「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吟诵声落,满山死寂!开篇气象,已非闺阁小调,而是吞吐山河的王者气度!一句「万类霜天竞自由」,如九天惊雷,将天地生灵、人世百态尽收笔底,磅礴之势压得人喘不过气!
笔锋未停,毫走龙蛇,吟声再起:「携来百侣曾游,忆往昔峥嵘岁月稠。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最后一笔落下,力透纸背!那曾挥舞鎏金双锏于万军之中的手,写起字来竟也剑气纵横!
更令所有人瞳孔骤缩的是——纸上墨迹,赫然是瘦金体!
笔锋如刀削斧凿,筋骨嶙峋!横画如断金戈,竖笔似立寒枪!藏锋处含蓄内敛,转折时锋芒毕露!远观行云流水,近睹字字皆有开山裂石、气贯长虹之势!
「这…这字!」一位岳麓老儒浑身剧震,失声低呼,「竟得先帝(宋徽宗赵佶)神髓!」
书生们彻底懵了!本想诱敌入瓮,却撞上了铁壁铜墙!那「书生意气,挥斥方遒」的激赏,「粪土当年万户侯」的睥睨,仿佛一柄无形利剑,将他们这些自命清高却畏惧变革的灵魂钉在了耻辱柱上。
有人面如死灰,喃喃自语:「‘谁主沉浮’…她在问天地,也在拷问我辈…我等竟…无言以对。」
他们终于看清:眼前之人,不仅以政论碾压群伦,以法理洞穿虚妄,更能以诗铸魂、以字立骨!文武之道,在她身上,已臻化境!
「今日…」一名年轻士子颓然垂首,苦笑,「是真的…踢到铁板了…」
日上中天,霞光泼洒,映得影壁上墨迹如金戈铁马,熠熠生辉。再无一人敢言讥讽。挑事者悄然遁走,「风花雪月」成了笑话。反是不少真心向学者,不由自主聚拢影壁前,反复咀嚼那惊心动魄的诗句。
「万类霜天竞自由」——八个大字,如同凿开冰封的巨斧,在他们心中劈开了一道透光的裂缝。
方梦华立于高台,青衫磊落,目光如电,扫过台下数千张神色复杂的脸。她心如明镜:这场喧嚣数日的「卫道」闹剧,根子不在孔孟,不在礼乐,而在那十个字——「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护的并非道统,而是借此垄断知识、把持特权、坐享不劳而获的金字招牌!
她唇角微扬,笑意冰冷,声音却愈发清越凌厉:「尔等口口声声忧心道统沦亡,实则所护之‘道’,非天下公义,乃是尔等少数人自封神圣、指鹿为马、口含天宪,用以攫取不劳而获之特权的阶梯罢了!在明国——此路,已绝!」
台下哗然再起,怒目拍案者有之,切齿低吼者有之。方梦华不为所动,声压全场:「横渠先生张载有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此四句,明国正躬身践行!」
她振袖高呼,逐句如锤:「为天地立心——永乐九年肇始,明国首颁《宪诰》!以天道民心为基,以法治统御万方!魑魅魍魉,无所遁形!」
「为生民立命——累进税制,耕者无赋!商旅有道,百工得所!有教无类,蒙童识字,工匠识图,贱役永绝!」
「为万世开太平——江南岭表,仓廪丰实!文盲十去其八!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远迈汉唐之世!」
「今日改制岳麓为荆南大学,正是为往圣继绝学!」她霍然转身,指向山门高悬的新匾——「荊南大學」四个大字在阳光下灼灼生辉!
「这最后一步——需诸君,挽袖同铸!」
她步下台阶,目光如春风化雨,拂过一张张迷茫又挣扎的年轻面孔:「荆南大学,非金陵明华之偏工重技。我今日登山,便是要尔等知晓:此地文脉不断!但要炼之!铸之!升之!」
素手展开一纸墨香犹存的《荆南大学设科章程》,清音响彻:
「经学院:《论》《孟》《庸》《学》《易》《诗》《书》《春秋》——必修!」
「史学院:十七史、《通鉴》——兼修历代兴亡得失!」
「子学院:荀韩庄墨——兼收并蓄!」
「集学院:词赋诗章——尽录其华!」
「实学院——授统计、律法、土地经济!此乃儒者经世致用之刃!」
她环视全场,抛出终极一问:「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今日之儒者——岂能不知江河水利?岂能不谙律令法理?岂能不晓赋税民生?岂能终生困守章句、溺于笔墨?!」
台下死寂,落针可闻。
终于有人嘶声发问:「既设大学…可…可有科举功名?!」
方梦华淡然一笑,如拈花拂叶:「明国选官,三途并行:地方选举、行测申论、专业任用。」
她展开手中名册:「湘赣新纳之土各乡、镇、县,法曹、地政、税吏、教育官、医政员…诸般实缺,皆有定数!皆需经行测实务、申论策问,择优选任,终身为吏,禄养其身!」
「不授虚衔!不给空饷!考中即任!任则有俸!」
有人嗤笑:「区区小吏,无品无阶,也算功名?」
方梦华回以洞穿肺腑的诘问:「尔等寒窗十载,可有一亩薄田?功名免赋之利,肥了谁家千顷良田?你嫌芝麻官小?我问尔等——此刻,几人手中,连一粒芝麻也无?!」
满场哄然,随即陷入死一般的沉默。真相的尖刀,剥开了所有华丽的借口。
招生榜文贴满全城,官衙前人潮汹涌。
最终统计,如同最辛辣的讽刺:
报考「经科」(翰林清贵研究员):不足二百。
报考「行测申论」(地方终身制实缺官吏):近三千!
方梦华凭窗远眺,山下人潮如过江之鲫。她唇角微翘,那笑意冷冽如冰,又带着一丝悲悯:「不是要‘卫圣道’么?圣道之门敞开——为何只奔实利而去?」
答案,在汹涌的人潮中昭然若揭。
后来,心腹问及:「首相真信这些士子能成新朝栋梁?」
方梦华淡然一笑,目光深邃:「本座不信人心,而信制度。」
「我不养皓首穷经的道学先生,我养——能为生民解倒悬、化苛政为青史的——实学之儒!治世之贤!」
「至于那些死抱着‘孔圣人’牌位,不肯挪动半步、不肯提笔为黎民写一行字的…」
她转身离去,青衫背影融入岳麓山色,声音随风飘散:「新世洪流,不载朽木。留下的,不过是碑下几具无人问津的枯骨罢了。」
那一日后,「岳麓书院」化为「荆南大学文史院」再无波澜。
而那首题于影壁的《橘子洲头·问天》,如同燎原星火,瞬间燃遍荆楚!
它被蒙童在学堂高声诵读,被船工在湘江击棹而歌,被农夫在田埂间低声传唱。
因为它不再是伤春悲秋的文人游戏,而是一个以自由为骨、变革为魂、信仰为血的国度,发出的时代最强音!
这声音,出自「魔教妖女」之口。却有着万钧之力,足以——让千年的儒林,在铁一般的事实与诗一般的理想面前,低下高傲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