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9章 一〇六七章 舌战群儒
薄雾如纱,缠绕在湘水之滨。岳麓书院悠扬的钟声穿透晨霭,山道两旁,密密麻麻搭起了「护道义社」的简陋营棚。数千书生聚集于此,衣衫或褴褛或陈旧,却人人头缠白巾,手持「正統儒門、拒妖入侵」的素旗。他们或枕剑而卧,形如死士;或怀抱经卷,低声哽咽;每一张年轻的、苍老的脸上,都刻着「义愤」与「殉道」的悲壮虔诚。
白巾如雪,衣袂飘飘,汇聚成一片肃杀而绝望的浪潮,淹没了山门与讲堂之间的每一寸土地。他们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却目光灼灼,等待的不是香火经文,而是那个传说中「颠倒乾坤、祸乱纲常」的巨妖——方梦华。
晨光刺破岳麓山头的薄雾,照亮书院廊檐下数千双布满血丝却燃烧着「卫道」烈焰的眼睛。长夜激辩未熄战意,他们攥紧拳头,准备迎接传闻中那个「日月金冠、黑羽披风」的魔教妖女。
然而,山道上缓缓行来的仪仗,却让所有怒骂卡在喉间——一列明军亲兵,未持寸铁,仅以整齐划一的肃穆军姿,护卫着一辆青纱辇车,沿着湿滑的山道缓缓而上。数千双眼睛死死盯住那车帘,屏息凝神,等待着「魔教妖女」现出狰狞原形。
车帘掀开。一只皂靴踏出,稳稳落在石阶上。紧接着,一个身影从容步出。深青儒袍,宽袖博带,织着古朴的云纹,腰束玉带,头戴束发冠——竟是依周制、合古礼的儒家祭服!
方梦华——明教教主、大明亲王总理大臣——今日竟以一身最正统的儒门礼服,登上了岳麓之巅!
山上瞬间炸开了锅!「她…她穿儒服?!亵渎!亵渎圣灵!」「沐猴而冠!女流之辈怎配祭孔?!」「惺惺作态!演戏!这是演戏!羞辱我儒门!」愤怒的声浪几乎要将山道掀翻。这身装扮,在他们眼中比明教圣姑羽衣、金陵首相朝服更具冲击力,更显讽刺——如同猢狲穿上了人的衣冠。
然而,亦有部分书生脸色微变,低声交头接耳:「她…她若穿官袍魔衣,我等正可痛斥其邪魔外道…可这身行头…」
「她是来…争儒门正统的?」有人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疑,「打的是我们最熟悉的赛道…这擂台,我们接是不接?」
「她既登我儒坛,若今日不敢论道,反是我儒门之耻!」有人咬牙低吼。
方梦华无视山下的喧嚣,行至山门,整冠肃容,对着大成殿方向,依足古礼,一拜,再拜,三拜!动作沉稳,一丝不苟,礼仪圆备,无可挑剔。
礼毕,她抬首而立,目光平静地扫过山下数千张激愤的脸。
万籁俱寂。只有山风掠过松涛的呜咽。
终于,一名面色铁青的中年书生越众而出,躬身行礼,声音却尖锐如刀:「吾等不敢拒于人情!然此岳麓书院,乃万世师表圣地!岂容你这等‘不洁之物’登堂入室?!堂上孔圣圣像,你一介女流,岂非亵渎神明?!」
「不洁之物!不洁之物!」山下群情激愤,声浪如潮,在山谷间久久回荡。
方梦华停下脚步,缓缓转身,目光如冷电般锁定那书生。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穿透喧嚣,带着一种柔中带刺的冰冷:「君言女阴不洁,试问——」她微微一顿,字字如钉:「你是哪个清洁之物生出來的?」
「哗——!」山下瞬间死寂,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哗然!那书生脸色瞬间涨成猪肝色,嘴唇哆嗦,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方梦华向前一步,气势陡增:「若女身为秽,则生你者亦秽;」再进一步,目光如炬,扫视全场:「若生你者皆秽,那你——又算什么东西?!」
她抬手,指向自己身上庄重的儒袍:「我今日,着周制礼服,行古礼拜先师;」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万钧的质问:「而尔等,口口声声守礼卫道,开口便羞辱生养万民、孕育华夏的母体之源!敢问——此!谁为仁?!谁为礼?!」
「轰——!」如同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下!全场数千书生,脸色煞白,鸦雀无声!那句「你是哪个清潔之物生出來的?」如同最恶毒的回旋镖,精准无比地击碎了他们赖以立足的道德高地!那老书生浑身颤抖,指着方梦华,喉咙里咯咯作响,却一个字也发不出,竟气得直挺挺向后倒去,被旁人慌忙扶住。
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儒生排开人群,颤巍巍上前,声音带着最后的倔强:「祭孔者,须德配天地、才合礼轨!你,妄图以妖道夺正统,焉配主祀?!」
方梦华唇角微扬,展开手中一卷藏青绢册,朗声诵读,声震山野:「《史记·殷本纪》:‘武丁梦妇好而娶之。妇好能主祭、能帅军、能决政,是為商禮之存!’」她合上绢册,目光如电:「孔夫子所怀周礼,承自商风!何曾言女子不可主祭?《周礼》载六宫亦有内祭!孔子赞‘周监於二代,郁郁乎文哉’!尔等自诩儒门,不读三代古礼,莫非孔圣推崇的‘文’,在尔等眼中,皆是粪土?!」
她环视噤若寒蝉的人群,步步紧逼:「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在座诸君,尚精几何?可开得硬弓?驭得烈马?通晓乐理?精研算学?尔等连古礼都未通晓,又以何口舌斥我僭礼?!」
她指向自己,声音铿锵:「我方梦华,自江南起家,行医活人、理政治国、操舟跨海、制火器以御外侮,皆可自成一术!」目光如鞭,抽向山下:「尔等在此空谈卫道,可曾教得一户贫农识得自己姓名?这,便是尔等的礼乐教化?!」
引经据典,直指核心!不少书生面露愕然,交头接耳,气势为之一窒。
「强词夺理!」又一人跳起,矛头直指核心矛盾:「你口口声声援引古例,却行叛道逆理之事!昔日钟相在此推倒圣人、毁宗裂法,行那‘均田’妖政!你今日竟将其余孽所为称为‘仁政’?岂非自打耳光,自甘堕落?!」
方梦华立于坛上,身姿挺拔如松,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万钧之力:「尔等可知?当日杨幺在此宣讲《义田策》时,台下坐满的,是平生第一次听懂圣贤言的无地佃农!他们所悟‘不患寡而患不均’——此句,正出自《论语·季氏篇》!是孔圣真言!」
她目光如电,直刺台下:「子曰:‘有教无类’!今日‘荆南大学’,广开山门,纳寒门子弟于野,正是践行圣训!尔等死守这方寸书院,将贫寒士子拒之门外,才是真正的——悖逆孔子!断绝文脉!」
诛心之问!直击要害!书生的阵脚开始混乱,反驳之声变得苍白无力,七嘴八舌难成章法。
方梦华乘胜追击,声音如洪钟大吕,震撼山岳:「尔等可知?!伪秦治下,袁州一县,识文断字者仅十二人!其中半数为街头算命的神棍巫汉!这便是尔等‘卫道’十年、念念不忘的‘正统’治下之果?若此便是尔等所卫之‘道’——」
她猛地顿住,一字一句,如同审判:「那此‘道’,早已在尔等袖手旁观、尸位素餐之中——腐朽殆尽!死于尔等之手!」
「轰!」如同惊雷劈在心头!许多书生脸色惨白,身形摇晃。
「自绍圣以来,三十二年!赣西未建一所义学!」方梦华的指控如同鞭子抽下,「诸位‘卫道君子’,可曾为奉新那十二个村庄里,眼巴巴望着书本的村童,开过一日蒙?授过一堂课?」
「尔等祖产千顷,坐享其成,却免赋税,避徭役!此等行径,可合《周礼》所载‘九一而助’之制?可对得起孔圣‘君子喻于义’之训?!」
一名老儒气得胡须乱颤,嘶声力竭:「钟相毁圣像!污圣殿!其行禽兽不如!安敢称仁?!」
「钟相推倒孔像,手段过激,确为不当。」方梦华冷冷承认,随即话锋如刀,「然他所倡《义田策》,令潭州‘荒地复垦、童蒙有学’!此等景象,比之伪秦治下‘十室九空、饿殍遍野’,孰更近于孔圣所求之——仁政?!」
方梦华的声音陡然转为沉痛凌厉:「北地伪衍圣公孔端操!助金人屠戮兖州!剃发易服!甘为汉奸魁首!尔等——」
她手指如戟,直指北方:「可曾以‘礼’问之?!可曾提笔弹劾?!诛杀此獠者,乃梁山义士!以血谢天下!尔等——」她目光扫过一张张羞愧难当的脸:「反倒日日咒骂我明国无道?!这,便是尔等的‘礼义廉耻’?!」
她猛然转身,手臂挥向东南,仿佛要撕裂迷雾,指向赣江以东的广阔天地:「尔等斥我大明为魔教,咒我无父无君,灭礼乱世!然则我问尔等——赣江以东!金陵、苏州、广州、厦门!四年!仅仅四年!农者,耕食无忧;幼者,蒙学受教;女子,无需卖身;工者,炉火映天!纵无寸功名者,亦有田可种,有饭可食!尔等——可敢下山一观?!去看看那边义学如林、童蒙有教!去看看纺织厂中,女工可识字、可理账、可投票!去看看坊市繁荣、街巷洁净!去看看百姓食饱衣暖、夜不闭户!」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化作最严厉的控诉:「反观尔等守护之地——伪秦与蜀宋轮替,乡绅自保,豪强横行!乡民卖女抵债,百里无蒙学,千里无庠序!这湘赣之地,尔等口中‘有道之邦’!百姓命如草芥!青壮尽陷丁役!老弱妇孺饿毙道旁!路有白骨!县无书声!尔等斥大楚为乱民之贼!可曾想过——为何万千农人甘为其用?!因为尔等这些‘有道’的乡绅、书生、知县、团练——数百年!从未教他们识得一字!只教会他们一件事——欠租者,死!」
她立于山门高处,如同最后的审判者,声音响彻云霄:「请问——何谓仁?!何谓义?!何谓有教无类?!若有道者,令万民如犬彘!那我方梦华——宁为尔等口中无道之妖!也要令天下苍生——饱食暖衣!免于恐惧!」
群情激愤转为死寂的窒息。仍有不甘者嘶声质问《宪诰》废士庶、倡女学、允民权,讥讽《商税法》令商贾凌驾士绅。
方梦华从容应对,引《春秋》道世变,据《礼记》言民生,援《管子》《商君书》论富国强兵之本。她引经据典,字字珠玑,逻辑如铁。书生们引以为傲的滔滔雄辩,在她抽丝剥茧的剖析下,显得苍白无力,空洞浮华。
辩论至最后,一名书生面红耳赤,声嘶力竭:「你强词夺理!纵你说破天去,我辈也绝不能容你将儒门据为己有!」
方梦华目光如寒潭,冷然道:「若尔等所求,只是一块刻着‘圣贤’的牌坊,而非经世济民之实学——那这儒门,要来何用?!这‘大学’二字,本应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经世济民之学!而非尔等逃避现实、坐而论道的栖身之所!」
她踏前一步,最后的质问如同重锤:
「仁义,不在口中,而在身行!尔等若真有仁心——试问:尔等之中,几人愿屈身乡野,教蒙童识字?几人曾为贫弱佃户,书写诉状申冤?几人踏入村落,教农人识得自己姓名?!——答我!」
死寂。针落可闻。无人敢应。
山风渐起,吹散最后一丝薄雾。阳光刺破云层,照亮了山下数千张茫然、羞愧、信仰崩塌的脸。从清晨的激昂到此刻的死寂,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的拷问。
一人忽地掩面而泣:「我等自江东辗转流亡至此,欲守一方圣土……却不知……圣土何在……」
又一人颓然跪地,双目失神,喃喃自语:「魔教之人……竟有真道……道统……道统何在……」
更有三两人,手持准备好的白绢,本欲悬梁明志,此刻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双手颤抖,最终悲鸣一声,掷绢于地:「死……死不能复圣道……徒增后人笑柄……」
方梦华合掌于胸,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悲悯与决绝:「此地,不废儒,而续之;不杀书生,而醒之。孔子有云:‘古之学者為己’——」她目光扫过那些华而不实的襕衫:「而尔等,只为衣冠。」
又一青年书生赤目跳起,做最后挣扎:「你一介妇人!牝鸡司晨!安敢妄议国政,开什么‘大学’,还亵渎‘大学之道’?!」
方梦华眼中锐芒爆射,引经据典,信手拈来:「《白虎通》明言:‘妻者,齐也’!妇人可为内政之主!班昭著《女诫》,文采斐然,垂范后世,其德其才,岂逊须眉?!」
「《考工记》详录百工技艺,细至针黹,精至机械!尔等视工技为‘奇技淫巧’,那诸葛武侯所造木牛流马,助季汉运粮,在尔等眼中,莫非也是——妖术邪法?!」
「金陵明华大学研究引雷之术,其理根植于《周易·噬嗑》‘雷电合而章’!天地至理,生生不息!若孔圣见后世所谓‘儒生’,竟斥探索天地至理为‘妖法’,恐怕真要悲叹——‘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
连番重击!如狂风暴雨!书生群中,有人如遭重锤,颓然垂首;有人面露挣扎,陷入深思;更有人想起家中嗷嗷待哺的幼子或白发老母,想起自己「卫道」背后的私心与逃避,羞愧难当,掩面跪地,无声垂泪。
「尔等口口声声,要以死卫道。」方梦华的声音陡然低沉,带着穿透灵魂的悲悯与力量,「然子路结缨而死,孔子尚痛言‘不得其死然’!尔等留下高堂弱子,以匹夫之血搏一虚名,求一‘死节’——这,就是尔等从圣贤书中悟出的——‘道’吗?!」
她缓步走下讲坛,直至庭院中央,抬手指向那口被某些人视为「殉道归宿」的古老水井:
「此井,曾润泽无数寒门学子,汲水煮茶,夜读圣贤。今日,尔等却欲将其变为‘义士血井’,将这千年文脉圣地,染成一片血冢!」
她的声音因激愤而微微喑哑,却字字千钧:
「此举,究竟是爱这书院,还是——辱这书院至深?!」
山风呼啸而过,卷起落叶,也卷走了最后一丝喧嚣。数千书生,陷入一片死寂的茫然。只有压抑的啜泣和沉重的呼吸声,在古老的庭院中回荡。
方梦华环视这一张张或愤怒、或迷茫、或羞愧的脸,最终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诸位先生以死卫道之心,其志可悯,其情可哀。然其识见之固,亦足可叹。」她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如同晨钟,敲响在每个人心头:「闭目塞听,抱残守缺之道——唯有死路一条!」
就在这万籁俱寂、心潮翻涌之际!
「哗啦——!」
覆盖着「荆南大学」巨幅匾额的红绸,被两名力士猛地揭下!
崭新、遒劲的四个大字,在晨光中熠熠生辉!
匾额下方,一行清雅小楷,道尽新学宗旨:
「开物成务,明德新民。」
古老的岳麓山,陷入一片庄严的静默。唯有悠扬深沉的晨钟之声,自山寺传来,一声,又一声,穿透薄雾,涤荡心灵,仿佛在宣告一个旧时代的落幕,与一个新时代的艰难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