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明1128西洋湖边

第740章 金国细作

陸宏毅站在明州城外的一座小丘上,远眺着这座日新月异的城市。八年前,这里还只是个寻常的州府,如今却已然成为一座焕然一新的都会——整洁的石板路纵横交错,街道两旁的店铺鳞次栉比,甚至连夜里也有煤气灯照明。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连最底层的贫民孩子都能进学堂识字,而那些以往不值一提的手工业者,如今竟能出入官府,与地方议员讨论工坊的发展规划。

然而,这一切的缔造者,正是他此生最痛恨的仇人——方梦华。

他的拳头紧紧攥起,脑海中浮现出五六年前的记忆。

当年,他的父亲陆朝东,象山县陆家庄庄主,曾是明州最显赫的士绅之一,家中田产万亩,庄丁六千。然而,自从那女人到来,一切都变了。她假手倪知府施行「摊丁入亩」,废除地主对农民的徭役盘剥,以累进税逼迫大户分田。起初,陆家还能勉强维持,但随着新法推行,收入锐减,再加上两次攻打四明山寨的军事失败,最后在朝廷最后一次派辛企宗南征时孤注一掷的借满杠杆满仓做空上海滩股市,家业最终支撑不住,只能变卖田产还债。

曾经的陆家庄,如今已不复存在。

他的父亲陆朝东,也在明军起兵包围金陵前夜,在黄天荡带路救出完颜宗弼,投奔了大金。如今,他已成为金廷大学士,掌握中原仕林的安抚与策反事宜。而自己,则被父亲留在金陵卧底「新政」,观察这场翻天覆地的变革究竟是福是祸。

这些天,他一边与明州书生往来,一边暗中留意城防虚实。明州虽繁华,但军备远不如舟山,城中守军不过五千,且主要负责治安。夜晚,他悄悄绘制了城门与巡逻哨岗的分布图,计划着一旦有机会,便潜逃至江北,将所见所闻禀报父亲。

陆宏毅不得不承认,这里的学堂让他惊讶。明州的学子对新学充满兴趣,不再死读经义,而是研究工程、算学、物理,甚至连那些寻常商贩都能算出复利与折扣。他们的思维不再被四书五经所束缚,而是在探索如何利用科技改善现实生活。

尤其是方梦华亲授的那堂「化学课」,更是颠覆了他的认知。他从未想过,「金木水火土」竟然可以用如此精确的方式重新定义,元素、氧化、酸碱,所有概念都能通过实验一一验证,而非凭空揣测。

他清楚地意识到,这种「新学」一旦传播开来,将对大金构成极大的威胁。

他迅速整理好笔记,将这段时间所见的明国制度、军备、学术、经济情况一一记录下来,然后在纸角写下「尽快北渡」四字,塞入衣襟之中。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踏上去江北的路。

夜幕低垂,微风拂过江面,荡起层层涟漪。陆宏毅裹紧了斗篷,蜷缩在一艘简陋的乌篷小船中,听着桨叶划水的声音。明州城的繁华已远远抛在身后,他一路沿着江南水网北上,穿越江北迁界禁海区的废墟,终于抵达了金国控制下的承州。

他靠着船舷,望着两岸破败的村庄,心中一片冰凉。

明国的江南,新学盛行,街市繁荣;而金国统治下的江北,却只剩下战后的残垣断壁,原本生机勃勃的村落,如今荒草丛生。禁海政策下,原本以渔盐为生的百姓早已逃散,剩下的不是乞讨的流民,就是游荡的金军斥候。

陆宏毅握紧衣襟里的笔记,他知道,自己这一路若非熟知地形,又谨慎躲避了巡逻队,恐怕早已命丧江上。

承州城门外,一支金军正在列队操练,持弓手严阵以待,士卒们训练有素,气势逼人。与他离开金陵时相比,如今的金军显然已经不同,军纪更加严明,盔甲兵器的质量也明显精良许多。

他亮出通关文书,顺利入城。

沿着街道前行,陆宏毅的心情复杂。承州虽在金军控制之下,但城内仍充满南人商贾,许多原本属于南宋的粮行、钱庄仍在运作,街市上甚至还流通着明国铸造的银铢。

他快步穿过狭窄的巷弄,来到一座府邸门前,守门的金军立刻上前盘问,他从怀中掏出一封早已备好的书信:「我乃陆学士之子,奉命归来。」

士卒们彼此对视一眼,其中一人转身入内禀报。

不多时,门扉打开,一名身穿锦袍顶着通天辫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

陆朝东见到陆宏毅,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作沉稳的笑意:「你果然回来了。」

父子二人相视片刻,陆朝东微微颔首,转身引他入内。

府邸深处,陆宏毅终于在书房中坐下,目光一扫,发现书案上铺开的正是一张江南地形图,泰州、润州、金陵等地的城防一一标注,甚至连明州的名字也赫然在列。

陆朝东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才缓缓开口:「你从江南回来,可有什么见闻?」

陆宏毅深吸一口气,拿出衣襟里的笔记,摊在案上:「明国已非昔日之魔教。他们的商路昌盛,工坊兴旺,学堂遍布各地,甚至连寒门子弟都能通过新式科举入仕。」

过了一会儿,陆朝东终于开口:「你说,明国如今连贱民都能入学做官?」

「正是。」陆宏毅低声应道,「他们不但废除了人头税,还用

累进田税逼迫大地主弃田从商,甚至允许寒门女子读书入仕……比大宋更甚。」

陆朝东冷笑一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随即重重放下。

他眯起眼,目光中满是厌恶:「宋朝虽腐,但好歹还守着纲常。如今这方梦华竟要让贱民翻身,颠倒尊卑,毁人伦、坏社稷……天下岂能容此妖女?」

陆宏毅低下头,沉默不语。

陆朝东缓缓踱步,转身望向书房案桌,手指轻轻敲击着一封尚未封蜡的奏报:「燕京那边也已经开始改革,但他们走的是正道。」

他眯起眼,语气自信:「十旗制度下,旗人各级平等,贵贱有序,就连都勃极烈(完颜吴乞买)偷喝国库的酒,都能被其他旗主痛打。这才是真正的治国之道。大金的规矩,真正做到了内部公平,外部分明。至于那些非旗汉奴?不过是比牛马还不值钱的牲口罢了。」

陆宏毅听到这里,心中却隐隐有些不安。

他去过明州,亲眼见识过那里的学堂、市集、工坊,甚至那些原本贫贱之人,如今都有了一席之地。而眼前的金国,却仍旧在论着血统、旗籍,视汉人为奴才……

他没有再多言,只是继续听着父亲的话。

陆朝东在案桌上铺开一张新到的军报,指着上面的一行字:「燕京的金工院已经取得了火器上的突破,一批新铸的铜炮即将运往楚州,用于攻城,赵立那贼配军已经困守一年有余,这次绝无幸免之理。」

「铜炮?」陆宏毅眉头一皱,「明国的火器也在进步,他们已经开始改进火药配方,甚至试验管状火器……」

陆朝东嗤笑一声:「火器没什么稀罕,等我们的铜炮运来,定能一举攻破南宋余孽的城池。至于明国……他们有什么?不过是些乱民罢了。」

这时,他瞥见案上陆宏毅带回的记录,随手翻了翻,忽然停顿了一下:「你在这里写的‘蒸汽机’,是何物?」

陆宏毅犹豫了一下,解释道:「蒸汽机是一种新式机械,利用锅炉产生的蒸汽推动轮轴运转,若能成功,未来甚至能推动战船前行……」

陆朝东皱眉听着,眼神中露出一丝迷惑。

「方妖女对贱民是真好,竟然舍得给船工喂汽锅鸡?」

「……不,蒸汽机是……」

陆朝东却没有再听下去,反而兴致勃勃地提笔,在奏报上写下:「明国尝试以‘汽锅鸡’为动力,推动战船。」

写完后,他满意地点了点头,招来一名亲信,将奏报密封好,嘱咐道:「即刻派人送往燕京。」

陆宏毅看着这一幕,张了张嘴,却终究没有说什么。

他低头望着案上的地图,心里第一次生出了一种复杂的感觉——这真是能战胜明国的大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