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6 章 白化(10)

第136章白化(10)[VIP]

比同狼一般疾跑的赛托更快回到底比斯王宫的,是起初在棕榈树上飞走的猎鹰。

当它张开羽翅飞翔时,周身的金黑色羽毛连接起头顶的天空和足底的沙漠,仿佛是这片天地无可匹敌的主人。

最终,它在位于王宫中央的行政宫殿之上盘旋了两三圈,羽翅的阴影落在庭院当中的空地,高亢的啸鸣声让下方的仆从立即发觉了它的存在。

仆从必须顶着太阳刺目的光线抬首望向那只盘旋不去的鹰,紧接着在辨认之后很快喊道:“杰特大人!”

又足步匆忙地进入行政宫殿之内。

王宫的主人终于从恢宏宫殿之内出来,他的步伐稳健地进入庭院之内,结实的双腿自层层叠叠打褶的缠腰布之下延伸肌肉线条。

金色的光线穿过这片环形的建筑群,照耀在拉荷特普拥有麦色光泽的身躯上,让绞满金饰的编发与那顶佩戴在饱满前额之上的,镶嵌着红玉髓、青金石和绿松石的王冠,如同水面一般熠熠生辉,波光粼粼。

猎鹰从盘旋在天空的状态转变,它自高空急速地俯冲下来,锐利的鹰眼形状变成一道充斥着野性与危险的狭缝。

另一边从走廊前来的仆从惊呼一声,打翻了手中端着金盘,盘子上那些鲜翠欲滴的葡萄像是小山崩塌一样,在地面骨碌碌地滚走。

“杰特。”

拉荷特普说。

那名叫杰特的鹰终于沉稳地降落到法老抬起的臂膀之上。

拉荷特普面色没有波动,仅仅沉声道:“你太得意忘形了,总是不记得规矩。”

鹰垂了垂头颅,在之前进入宫殿禀告的那名仆从推出仿照树枝形状打造的它的黄金站台时,少见地乖巧地自己站了过去。

打翻了果盘的仆人仓惶告罪,拉荷特普并不在意,摆了摆手。

专门负责侍奉杰特的仆人也赶了过来,为放风归来的杰特大人喂水,护理它威风凛凛的金黑色羽毛。

拉荷特普继承了一些来源自父亲的传统,他和前任法老一样,拥有一个百兽园,但是和父亲不同,他对于观赏野兽之间或者人与野兽之间相互撕咬搏斗并没有额外的兴趣,所以他不会将两只雄狮或是人与雄狮关押在一起。

就连这只从小与他共同长大的鹰,拉荷特普也不曾给它束缚上金锁链,它拥有每日随时出去放风的时间,可以翱翔相当远的距离去探望它在王宫之外的家庭。

动物和狡诈的人类不同,拉荷特普毫不怀疑杰特的忠诚。

不过,今天的杰特好像有些不同寻常。

它用锐爪抓着金树来回地攀走,重重的力道让整座金树站台都简直要随着它的足步震颤。

“今天是见到了什么有趣的事?”

拉荷特普的手指抚了抚猎鹰锋锐的喙,稍微用了些力道按压,确保这只鹰的喙保留野性,仍旧可以毫不费力地啄食开猎物血淋淋的皮肉。杰特踏着锐爪又走了一圈。

拉荷特普不知道它的所思所想, 所见所闻, 尽管如此,他从杰特做出捕获猎物动作的尖爪中,尽量地揣测道:“或许,你是思念你的老友了?”

杰特和埃及眼镜蛇一起长大。

背后的原因是在三岁的生辰礼时,他向父亲讨要的礼物是一只猎鹰,而他同父同母的孪生兄弟,讨要的是一条剧毒的眼镜蛇。

从两样礼物的选择大约可以窥见这对兄弟之间迥然不同的性情,以及他们的关系。

无论是猛禽还是毒蛇,都在生态之中处于掠食者的角色,它们在这片金沙之地竞争着食物,不死不休,如果猎鹰要捕食眼镜蛇,还要格外留意那种能够迅速麻痹肌肉,造成致命伤害的毒液。

“不过……”

“很快了。”

拉荷特普低声道,他的眼睛望向王宫北面的方向。

一个埃及不能长存两名统治者,上埃及的士兵与战车会踏平下埃及的王宫,到那时候,才是他完整的统治世代。

然而,正如上神的丰饶之地,先有粮草,再有刀剑。

拉荷特普会在战争到来之前,准备得足够充分。

思虑到这里,急促的足步声从另一端走廊尽头向着这里走来,他转首询问,“神使今日去了哪些地方,做了什么?”

拉荷特普有一支监视宫廷上下乃至于所有贵族官员的势力,这里的贵族还不知道他们的新法老非同往昔那位年老昏庸的法老,他们在这些属于法老的眼线之下,无知无觉地做着小动作,全然不知道刀剑悬挂在自己的脖颈之上。

当然,那名神秘的使者也在监视的范围之内,拉荷特普对他还没有全然的信任,或者说,他天性多疑,掌控欲旺盛,哪怕是在交心之后,拉荷特普很有可能依旧不会撤回监视对方的目光。

周围的仆人已经自觉地退了下去。

那名伪装得与普通平民相同的侍卫上前回禀了他的工作内容。

“阿纳赫特?”拉荷特普诧异于在神使的周围出现了自己这位过分自大愚蠢的兄弟,“他们同行?”

侍卫想起了什么,将昨夜宴会散去之后阿纳赫特主动找上神使的事情全部告知。

“以色侍君?”

拉荷特普对于这个说法,嗤笑了一声。

这个蠢货的脑子里装的都是尼罗河底的烂泥吗?

拉荷特普道:“这倒是提醒了我,给他的调令文书还没有颁下去。”

这才让对方赖着战车护卫队的首席御者席位不动,“明天让他去神庙外修建方尖碑。”

………

阿纳赫特在还没有回到王宫的时候,加急的调令文书就已经从书吏手中传达到他的手上。

他当然无法去质问法老,这则文书本身就是在神使到来当天,针对他散播神使被眼镜蛇咬伤,受到毒液诅咒消息的惩罚。

阿纳赫特只能怒气冲冲地回到自己的宫殿之内。

他的舅父, 丰饶之神奥西里斯的大祭司, 走入这间房的时候,正看见阿纳赫特将桌上的事物气急地一扫而落,金属碰撞,而陶碗噼里啪啦碎裂成片,七零八落,一片狼藉。

年迈的大祭司摇了摇头,深知自己的外甥是一个四肢发达,头脑却不那么冷静清醒的人,尽管如此,他身上流着和自己妹妹一致的血液,而如今年轻的法老一心要将祭司集团更换为新鲜血液,企图将王权与神权集中一身,为了夺取神明意志的解释权,不仅推上了神使作为新的大祭司,还对于原本奥西里斯的祭司集团极力打压。

因此,为了改变境况,大祭司不会放弃让他这位外甥登上王位的计划。

“何必这样愤怒?冷静点,阿纳赫特。”

大祭司劝阻。

阿纳赫特深吸一口气,“王兄分明清楚,我对建筑营造之事一窍不通!”

他去负责营造方尖碑,就只能像个木偶人,老实听从底下那些书吏的话。

大祭司皱着眉头,对于法老架空阿纳赫特实权的调令显然也心有不满,“他正是要这么惩罚你,要叫你痛苦,要敲打你对于王权、对于神使的不敬之心。”

他提到了神使,阿纳赫特突然诡异地不说话了,停顿了片刻才气愤道:“对!凭什么是他继位,我才是父亲生前最宠爱的儿子!”

大祭司没有留意到阿纳赫特在“对于神使的不敬之心”这方面奇异的沉默与刻意翻篇。

“我们要有所反击。”大祭司说着,他因为年迈而皱起来的面容不再如往日般和善,终于显露出了隐藏在底层的阴鸷,“他要将神使捧高,顺利取代我的位置,我就偏要让那神使狠狠地跌落下来。”

阿纳赫特敏锐地转头问:“什么意思?”

大祭司嘴角扯了扯,脸皮上的褶皱浮现,这让他年轻时也曾英俊的脸看起来像是还没有缠上白绷带的木乃伊。

“一个首次负责主持重要祭典,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丑态毕露的,无法保持身心洁净的神使……”大祭司反问道,“还能配上‘神使’之名,能胜任大祭司之职吗?”

阿纳赫特抿了抿唇,眉目沉了下来,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又重新从喉咙吞咽了下去,只是问:“你要做什么?”

大祭司示意门外的女奴进来,那名女奴有着一头黑发,绿孔雀石研磨的粉末涂抹在她的眼尾勾勒出弧线,橄榄色的皮肤涂过了香油保养,像是掺杂了金粉的蜂蜜,长裙曳地。

诚然,这确实是一名美丽的女性。

阿纳赫特皱着眉,不假思索地反驳道:“神使不像是会沉溺女色的人。”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之他觉得辛禾雪和他见过的人都不一样。

蓦然回想起此前棕榈树下的一幕,辛禾雪将白色的长袍松散开,那是阿纳赫特第一次看见对方身上除却脸和脖颈之外的肌肤,尽管辛禾雪的腰间之下裹了缠腰布。

但是在布料无法遮蔽的区域,入目都是洁净的白,令人难以将肮脏的欲望之事与他想象到一起,就好像光是这样的想象, 就会亵渎神明。

阿纳赫特因为舅父的打算开始烦躁起来了, 他试图通过反驳找到不可能实现的点,来使舅父放弃这个打算,甚至好像忘记了自己和这位大祭司才是同一阵线的。

“之前你说过以毒液诅咒的噱头来动摇神使的名声万无一失,但是那条我们放出去的眼镜蛇根本没有咬到对方,我们的人传达了错误的消息,自作聪明,反而被摆了一道。”

阿纳赫特抓了抓头发,“如果不是这件事,我也不会被调去修建方尖碑!”

大祭司不急不躁,“那只是个意外,一时的失利不会过分影响最终的胜局。”

“阿纳赫特,如果你认为这只是简单的美□□惑,你实在是过于轻视你的亲族了。你应该问我……”大祭司说,“这名女奴身上有什么独特之处,会令人为之疯狂。”

阿纳赫特抬首看向他的舅父。

大祭司笑了笑,“她来自亚述。”

阿纳赫特听过这个名字,那里离上埃及很遥远,要沿着尼罗河一直去到下埃及地中海沿岸,再穿过西奈半岛继续北上。

亚述与巴比伦比邻,但由于与巴比伦有和亲往来,他们对于巴比伦的了解远甚于对亚述的了解。

对于他们来说,亚述还是个尚且神秘的国度,有人说那里的人们都会一些神奇的魔药。

那位来自亚述的女奴说的埃及语腔调有些奇怪,但阿纳赫特还是听懂了,她在对他的舅父说,请另一个奴隶进来为阿纳赫特殿下展示。

女奴果真拿出了一瓶诡谲的药水,混合倒入一杯酒水中,浑浊的酒液掩盖之下看不出什么异样,也没有令人容易发觉的刺鼻味道。

然而在另一名埃及奴隶饮下之后,竟然真的露出了野兽发情一般的丑态。

阿纳赫特死死地拧紧了眉头。

大祭司幽声道:“这药水会让饮下的人暴露生物最本能的反应。”

生物最本能的反应?

那个人……也会有肮脏的欲望吗?

阿纳赫特还站在原地,神思却不知道去往了何处。

………

等拉荷特普和维齐尔商量政务结束时,太阳已经沉入了沙丘之下。

勤政的法老留下这位股肱之臣用晚餐,就连晚餐之时的谈话也离不开政务。

维齐尔提到了今日神使对于耕犁的新想法,但是又想起了什么,神情染上愧疚之色,“只是臣太心急,匆匆地带着神使大人前往山坡之上的旱地观察情况,神使大人似乎体力不支,险些昏倒在地。”

“是吗?”拉荷特普的眼皮半覆,“后来怎么样了?”

维齐尔道:“赛托殿下十分担忧,抱起神使丢下我们其他人就跑回王宫了,想必神使现在应该在宫殿之内歇息吧。”

维齐尔又念叨了两句,真诚的担心不像是作假,似乎已经在短短两天不到的时间之内就被神使折服了。

“当时神使的脸色相当苍白,想必是过度的热和阳光引起了他的身体不适,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他的语意中似乎有隐隐期待拉荷特普允许他在宫廷之内的行走,得以去探望神使的意思。

然而拉荷特普对此没有任何回应,只是在维齐尔用完餐之后就派遣人将他送出宫廷。

这让笃信神使深受法老宠信这件事的维齐尔,有些摸不准认知了。

法老到底是如何看待……

这位在预言中会引领上下埃及统一的神使的呢?

在仆人们将晚餐收拾下去的时候,拉荷特普走出了这座宫殿之外。

底比斯中央的王宫是一座庞大的建筑群,宫殿廊道回环,莲花柱与开花纸莎草式样的廊柱矗立在宫廷之内。

神使的宫殿其实离法老的起居殿甚至与行政宫殿的距离都不远,真正地比邻这个国度的王权中心。

拉荷特普不得不诚实地承认,辛禾雪的存在确实让他感到意外,对方显然拥有着渊博的知识……

那些知识让他感到对方不属于此方凡世。

交谈时有那么几次,拉荷特普简直要相信那巨石预言,相信对方真的是神灵的使者,或者说,就是真正的神灵。

然而,拉荷特普很快又摈弃了这个念头。

尽管他出生于这个世界,但拉荷特普是一个无神论者,当然,也不全然是。

他只是认为,如果这个世界上有神灵,那么也都是些不会顾及人类的神灵,他们不会给人类带来指示、带来惩罚。

一切凡世的纷争都是权利倾轧的结果,祭司们争夺着对神意的解释权以居于高位,而法老通过“化身神灵”来使自己的王权获得正当性,并延续王朝。

拉荷特普只认为辛禾雪是个聪明人。

奈弗尔-伊阿赫……

是一个聪明到令他忌惮的人。

拉荷特普从未得知神使的真实名讳,只能以自己编造的名字来称呼对方。

那日眼镜蛇的事件算是他有意地纵容的结果,当从阿斯旺采石场归来的船只抵靠底比斯之时,就有人向他禀报了大祭司的人可能会有异常举动。

因此,拉荷特普才会有意屏退了身后的侍卫,与辛禾雪在前方一同行走,拉开侍卫与两人的距离,让大祭司一方有可乘之机。

他确实有趁这个机会试探神使的打算,当然,危机来临也有把握保全两个人。

伊阿赫比他想象的还要聪明一些。

斩剑杀死眼镜蛇,又匆忙抱住昏倒过去的神使时,拉荷特普确信眼镜蛇没有咬中对方,他以为对方是被吓昏过去了。

然而那不过是假装,他也被骗过去了。

辛禾雪只是为了让始作俑者看见他倒下的样子,让幕后主使误以为自己的计谋得逞,在得意之下必定会显露出狐狸尾巴。

拉荷特普不得不赞叹对方随机应变的能力。

他步入神使的寝殿之内,示意仆人噤声。

辛禾雪正在房中央的床铺上沉沉地睡着, 镶嵌金箔的细纱挂在床头床尾两侧, 莲花纹的细腻羊毛毯铺在床面上。

随着夜风闯入,那床帷轻扬,细纱流动宛如尼罗河水面上温柔的波光,映照着青年沉睡的容颜。

拉荷特普无声盯视着。

极其矛盾。

就是这样一个聪明得他忌惮的青年——

竟然会仅仅因为阳光照耀,露出脆弱之态……

拉荷特普久久凝视着辛禾雪。

那样珍珠母一般白而有光泽的肌肤,适合用青金石、红玉石、玛瑙与碧玉等彩色宝石装点,珠链会从纤细洁白的脖颈后绕出,垂落胸膛,金玉腰链会环绕窄瘦紧实的腰肢,印出红痕。

极其美丽,但也极其易碎。

他忽然不可避免地想起阿纳赫特口中说过的以色侍君论,这个念头一想起,就顿觉自己也是一个庸俗的人。

拉荷特普其实有另一件更关注的事情。

那天他斩杀眼镜蛇之后,失态地揽住晃晃倒下的神使。

在抱起对方时,拉荷特普似乎感受到,白袍之内隐藏了什么秘密,有一条细长而柔软毛绒触感的,长度一直蔓延到膝弯之下……

那会是什么?

不像是人类会拥有的一部分。

拉荷特普看向辛禾雪的缠腰布,在入睡时对方不会穿着繁复的罩袍,因此谜底没有多少可以隐藏的空间。

那是从哪里长出来的?

他求证的视线落在缠腰布上。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