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乱账索隐,心算如神

“查不出,贾家,便是同谋。”

天子那冰冷得不带半分温度的最终判决,如同一柄无形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高高地悬在了贾环的头顶,也悬在了整个贾氏一族的命脉之上。

偏殿之内,死一般的寂静。

空气,仿佛都被那股子,来自帝王天威的恐怖压力,给彻底抽干。

元春那张本就惨白的脸,此刻更是没有了一丝一毫的血色,她看着那只散发着腐朽霉味的巨大楠木箱,那双总是雍容的凤眸之中,第一次,流露出了一种,名为“绝望”的死灰。

完了。

这,是个死局。

别说三天,便是给翰林院的算学博士三个月,也不可能从这堆,早已被水浸泡得字迹模糊,真假混杂的废纸里,查出任何蛛丝马迹!

而一旁的司礼监掌印太监戴权,则是微微垂下了眼睑,那张总是古井无波的老脸上,也闪过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怜悯。

他知道,陛下,这是动了真怒。

他,不是在考校。

他,是在,杀人!

他要用这个,谁也无法完成的任务,来名正言顺地,将贾家,这颗,与东宫牵扯过深的棋子,从棋盘之上,彻底抹去!

可就在这,足以让任何王公大臣,都为之肝胆俱裂的,必杀之局面前。

那个,跪在地上的,年仅九岁的少年,却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的脸上,没有半分的惊慌与恐惧。

那双黑沉沉的眸子里,甚至,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波澜。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眼前这只,决定了他与整个家族命运的楠木箱,平静地,对着那高高在上的天子,再次,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臣弟,遵旨。”

四个字,清晰,沉稳,不带半分的犹豫。

仿佛,他接下的,不是一道催命符。

而是一份,再寻常不过的,普通差事。

天子的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诧异。

而元春与戴权,更是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彻底疯了的怪物!

“陛下。”

贾环,没有理会任何人的目光,他只是,平静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臣弟,恳请陛下,赐下笔、墨、纸、砚,再借此偏殿空地一用,便足矣。”

天子,没有说话。

他只是,对着戴权,轻轻地,摆了摆手。

戴权,心领神会,立刻躬身退下。

很快,几名小太监,便将一套最上等的文房四宝,与十几张巨大的,足以铺满整个地面的空白宣纸,恭恭敬敬地,摆放在了偏殿的中央。

而贾环,则缓缓地站起身。

他没有半分的停留,径直走到了那只,散发着腐朽霉味的楠木箱前。

他,深吸一口气。

然后,在天子,元春,与戴权那三道,充满了“审视”、“担忧”与“好奇”的复杂目光的注视之下,他伸出手,将那箱子里的,早已是,混乱不堪,腐烂发霉的烂账,一本一本地,取了出来。

可他接下来的动作,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彻底地,懵了。

他,没有去翻阅。

他,甚至,没有去看那账册之上,任何一个字。

他只是,将那些账册,一本一本地,拿在手中,用手指,轻轻地,摩挲着。

感受着,那纸张,不同的材质。

观察着,那墨迹,不同的晕染程度。

甚至,他还将那散发着霉味的账册,凑到鼻尖,轻轻地,嗅着那上面,因水渍侵蚀而产生的,不同的,细微的气味!

他在做什么?

元春的眼中,写满了焦急与不解!

而戴权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老眼里,也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深深的,困惑!

只有天子,依旧是,面沉如水。

可他那,微微前倾的身体,与那,不知不觉间,早已眯起的双眼,却暴露了他内心,那极度的专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贾环的动作,不快,却又带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奇异的韵律感。

他将那数百本,早已是,废纸一堆的烂账,依据着一种,谁也无法理解的逻辑,分门别类地,堆放在了那巨大的宣纸之上。

有的,是因为纸张的材质,而被归为一类。

有的,是因为墨迹的晕染程度,而被放在一处。

还有的,竟是,因为那水渍的形态,与那霉斑的颜色,而被单独地,分拣了出来!

这,哪里是在查账?

这,分明是,在进行一场,最精密,也最诡异的,刑侦勘验!

半个时辰后。

当最后一本烂账,被归类完毕。

那原本,混乱不堪的楠木箱,已经空空如也。

而偏殿的地面之上,则出现了一副,由几十堆,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烂账,所组成的,奇异的“阵图”!

做完这一切,贾环,缓缓地,直起了身。

他没有去看任何人,也没有去碰任何一本账册。

他只是,走到了那副“阵图”的最中央,缓缓地,盘膝而坐。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整个偏殿,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静得,只能听到,那炉火之中,银丝炭,偶尔发出的,一声轻微的“噼啪”之声。

元春,早已是,心急如焚!

可她,却不敢发出半分的声音,生怕打扰到这个,正在创造奇迹,或是,走向疯狂的弟弟。

戴权,更是,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

他看着那个,双目紧闭,宝相庄严的少年,心中,竟是,不受控制地,涌起了一股,近乎于“朝圣”般的,荒谬之感!

而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之中。

一阵,极其轻微的,如同梦呓般的,呢喃之声,从贾环那,苍白的嘴唇里,缓缓地,逸散了出来。

“漕运……漕运……开元三年,漕运总督,换帅……损耗,上浮三成……不对……王子腾,有军方背景,他的船,损耗,不可能超过半成……”

“皇庄……京郊皇庄,修缮……用度,八万两……时间,秋末……不可能!秋末动土,不合规制……这是虚账……”

“南货……预付款……德源祥……这是王家的姻亲……不对……德源祥,去年,已经倒了……这笔钱,没出去……”

那声音,越来越快!

那一个个,看似毫无关联的,人名,地名,数字,在他的口中,被飞速地,组合,拆分,推演,重构!

他,仿佛,早已脱离了这具,凡俗的肉身!

他的灵魂,正翱翔在那片,由无数个,冰冷的数字,所构筑的,浩瀚的星空之中!

他的大脑,在这一刻,化作了一台,超越了这个时代,数千年的,最精密的,人形计算机!

那张,由数百本烂账,所组成的,巨大的,二维迷宫,在他的脑海之中,被迅速地,解析,建模,最后,竟是,形成了一幅,清晰的,立体的,资金流向图!

时间,又过去了半个时辰。

整个偏殿之内,早已是,落针可闻。

元春与戴权,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他们,都被眼前这,近乎于“神迹”的一幕,给彻底地,镇住了!

就在此时!

那个,一直,双目紧闭的少年,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黑沉沉的眸子里,没有半分的疲惫。

只有一片,洞悉了一切的,冰冷的,锐利精光!

他,缓缓地站起身。

他,没有半分的犹豫。

他径直,走到了那几十堆烂账之前,精准地,从三堆,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账册之中,各抽出了一本!

然后,他拿着那三本,早已是,破烂不堪的账册,缓步,走回到了天子的面前。

他,再次,跪下。

将那三本,决定了无数人命运的烂账,双手高高捧起!

他的声音,平静,而清晰。

“启禀陛下。”

“那五十万两白银的去向,臣弟,已经,查清了。”

他,顿了顿,那声音,如同最锋利的刀,剖开了那层层伪装的黑幕!

“王子腾,前后,共分三次,将这笔银子,洗得干干净净。”

“第一次,十五万两。他,借口漕运船队,遭遇风浪,虚报漕运损耗,将这笔银子,从账面上,抹了去。”

“第二次,二十万两。他,伪造了京郊皇庄的修缮用度,以采买木料石材的名义,将这笔银子,套了出来。”

“第三次,十五万两。他,以向早已倒闭的南货商‘德源祥’,支付预付款的名义,将这笔钱,彻底转入私账。”

“而这三笔,总计五十万两的巨款,最终的去向……”

贾环的眼中,闪过一丝,令人胆寒的,冰冷的杀机!

“全部,以采买军马草料的名义,汇入了,北疆大营,一个名叫‘孙绍祖’的,游击将军的私人户头!”

一番话,说得是,逻辑清晰,证据确凿,滴水不漏!

元春,早已是,目瞪口呆!

而戴权,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看着那个,跪在地上的少年,那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从地狱之中,爬出来的,妖孽!

而龙椅之上的天子,在听完这番话之后,那张,总是,不怒自威的脸上,也终于,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真正意义上的,无法掩饰的,极致的震惊!

他,沉默了许久,许久。

他没有去,论功行赏。

他也没有去,夸赞半句。

他只是,用那双,深邃如海,仿佛能将人灵魂都彻底看穿的眸子,死死地,死死地盯着贾环。

随即,他问出了一个,比之前那个考校,还要,致命一百倍的问题。

“能设下,如此天衣无缝的账目骗局之人,绝非,王子腾那等,只知舞刀弄枪的武夫。”

他的声音,冰冷而锐利,如同最锋利的刀锋,直指那最核心的,也最致命的真相!

“告诉朕。”

“此人,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