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3章 曹嗣
曹魏在南朝的地位颇为特殊,无论是否认可天命在魏,都绕不开这个国家。比如习凿齿就曾认为魏是培育晋的器皿、让晋一统天下的工具,证据就是曹氏未能消灭蜀汉,蜀吴都亡在了司马家手里,因此汉的天命实际上在曹氏篡位时就转移到了蜀汉身上,司马家消灭了蜀汉,因此晋才是天下之主。
即便如此,哪怕认为魏只是衔接晋上场的工具,其政治地位也是很重的,晋朝衰弱时,曹氏后代的立场就非常能引导人心,如刘裕称帝,上表劝进的二百七十人中,作为班首的就是陈留王曹虔嗣,这就很有一种苦主算总账的奇妙氛围:
两汉经营事颇难,一朝失却旧江山。黄初欲学唐虞事,司马将来作样看。
如今风水轮流转,两晋经营事颇难,永初欲学魏末事,曹氏劝晋放嗔贪。
所谓“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反过来便再也没有比曹家更有说服力的了,人家作为被你夺取皇位的前辈,此刻出来劝司马家像自己一样放下架子、诚心献国,可谓绝杀。
也因此曹氏成为了南朝指定劝进代表,至今八十二年前的宋末,八代目陈留王曹粲依旧是率领宋朝王公大臣劝萧道成接受禅让的代表,之后不知道是不是忌讳这个不好的兆头,萧道成登基才四个月就省去了陈留国。
永嘉盛世,晋人迁都,无数的中原士族扶老携幼来南方落户,作为曹氏家族里地位颇高的一脉,曹植后代应该也随之南下了才对,既然曹氏宗族在南边,那么这个突然涌出来的曹永洛就很值得玩味了。
或许是在北方苟活至今,不过这可能性很小;在南方,以他的家族地位,混口饭吃不成问题,还能靠着祖荫得个官做。不过近些年因为侯大将军带来的变革,使得诸多南梁士人成为北漂,或许曹永洛就是其中一个。
关键是,这个曹永洛是曹植的后代吗?
曹植的子嗣就和他本人一样薄命,而且颇有些文人的作精风格。长子曹苗早逝,次子曹志承袭爵位,本受到司马炎的宠信,不过他站错了队,选择支持齐王司马攸,与其他人联名上书劝谏,最后引得司马炎大怒,让有关官员拘捕曹志等人,治结党之罪,不过司马炎爱惜曹志的才华,只免官让他滚回家,其他人都被治罪了,而且还在不久后起复了曹志,让他做了个散骑常侍。
然后过了段时间,曹志的母亲死去,这两件事大概给他的打击很大,使得曹志服丧过分超礼,不久又得了重病,变得喜怒无常,数年之后死去了。
这之后曹植一脉史料无载,直到这个神秘的曹永洛出现请求孝昭帝高演允许他维修先祖之墓,在这个世界线上,则是请示向了高殷。
这对高殷来说是一个比较严肃的选择,若其不是,那将来被人戳穿,他这个准允的君王面子上可挂不住,那可就落入汉武帝的旧俦了。
不过他觉得这家伙大概真是,毕竟自己肯定会去严查,若没有足够的证据,只怕他没领到雨露,就领受了天恩雷霆。
于是第二个问题就浮出水面了:是否真要用这人呢?
若这曹永洛有着才学,大可试着来文林馆应募,能打出自己是曹植之后的旗号,没两把刷子可不能服众。
曹植这个人在文坛的地位极高,因为他的盖世文才,加上数百年间陈寿、谢灵运、沈约、魏收等人的吹捧点赞,曹植在文人间的名气很大,说难听一些,若他的后人辱没了祖先的才名,那诸多文人也会自动将其无视,这还算是好的了,将来也许在史料上还会偷偷写一笔“后人无承文德,遂庸颓矣”之类的话。
不过反过来,若真是曹植后代,不仅让高殷收集名人后代的喜好得到满足,还能成为“野有遗贤得之焉”的逸事,对高殷在文林和世俗的名望都有好处。
从这个角度,就能一窥这个曹永洛的政治投机性了:高殷登基时未上书,说明他还在观望,等如今高殷地位稳固了,才请求修缮先祖的坟墓,不仅能合理地把自己的名气打出去,让君王注意到他,还隐晦地说明了“因为先祖是王,我现为民,所以动王的陵墓需要现在的帝王准允”的潜台词,表达出视齐朝为正统的政治倾向。
更妙的是,高殷一年前才写完了《三国演义》,使得汉末的故事在齐国风靡,曹植作为悲剧的大才子为齐人所认知,尤其是在士人圈子内,是一个正面的形象,由此可以看出高殷这个“作者”对曹植的同情,也就更可能将这份同情移情给这个曹永洛,毕竟是“先贤之后”嘛。
想必文林馆的文士们也是考虑到这一点,才没有把这奏章卡下,真的使它上达了天听,如果他运气够好,高殷一高兴,没准就真给他封了个侯位,准允他修缮曹植坟墓,一步登天;即便没有,也有很大概率被高殷召唤进文林馆甚至是宫内为近侍,也是扶摇直上了。
无怪高湜直接说这家伙想做官,这里面的心机算计可谓深沉,不过高殷不讨厌,反倒很喜欢,既利用了自己的血脉优势,还巧妙地推销了自己,即便文采不足,这份机敏也有可取之处。
这也可以看出他和祖先曹植、曹志的不同了,后两人不是没有谋略,但性格就是比较“履德清纯,才高行洁”,不屑于去做一些微贱之事,和这个子孙迥然不同。
当然,可能这个曹永洛也跟他们祖先一样,比较清高,真的只打算修墓,是高殷自己揣测过多了,也许见了就会发现,也是一个文呆子。
高殷让宗室们拿去看了,一边悄悄观察他们的神色,或鄙夷,或惊讶,或默然,根据他们的反应调整自己的判断。
然后拍拍手,问起诸高:“家人们是什么看法?觉得要允了这曹永洛不?”
比起自己的看法,更关键的是至尊想怎么样,皇权游戏只有一个玩法,就是猜上位者的心事。
于是众人各抒己见,这话题让他们颇为喜悦,因为这不涉及政事,而是关系到家族伦理、国朝统续,如果是政事,那么高浟等尊礼者便要阻拦了;现在谈起来也方便,更能暗搓搓地向至尊表达自己的忠诚,他们暗暗觉得新君倒是颇好说话,比起天保帝可是儒雅随和了不少。
“臣以为不可!曹永洛此奏看似孝心可嘉,实则僭越礼法!”
高浟作为班首,率先发言以投石探路:“陈思王才名盖世,虽曹祚已移,仍为宗王,其冢亦非民者可缮之,若今日允准,明日是否就有人敢祭扫诸侯墓耶?便有那好事之人,或往自家贴金,骚扰先代贤王之陵,或干脆自立假碑,长此以往,祖宗法度何在!”
“且未知这曹永洛是否真为陈思王之后;即便是也,亦当明宗谱,正伦续,若其欲以小宗而御大宗,岂不贻笑大方!”
高浟言之凿凿,说得又都是正理,诸高连连点头,就连想帮曹永洛的高殷都觉得妥帖。
“五叔言辞完满,诚是肺腑之言。”
至尊只说了完满、肺腑,却没有评价对错,这令高浟心头一紧,知道自己没说到高殷心坎里去,颇有些后悔。
“不敢,稍作愚想,若查证属实,这曹永洛为陈王嫡宗或独苗,自应顾兼孝情……”
此刻高浟推敲着至尊爱听什么话,脑子走马观花似的转得极快,想到了一个由头,不假思索便顺嘴说了出来:“抑或使此曹续陈王之思,由此张扬陈号,与南方之陈国分抗哉!”
“嘿。”
高浟听见高殷一声轻笑,又听见一旁的高延宗声援:“五叔出的好主意!”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说的话似乎不周全,心下隐隐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