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2章 大宴

高殷伸出双手,在两位堂姐的头颅上轻轻抚摸,她们闭目行礼,倒真有了一丝佛性超然之意。

裴讷之大感震撼,直到高殷对着他唤:“裴卿,当行了!”

他才发现高殷已经迈出数步,身边包括自己在内的臣仆们满怀崇敬的望着至尊,这些心意充满眷恋地将皇帝给包裹住,几乎要凝聚成实体。

裴讷之浅促呼吸,忙迈步跟上。

随着第一名宫仆的迈步,丝竹管弦摇摇而起,昭阳正殿顿时涣起清乐之声,令正殿内的珠光绽放宝色,也提醒着众人,至尊将要登场。

中谒者仆射顾光和刘肃向高殷行拜两拜之礼,随后赞官高声唱名:“天子到!”

站作一团的群臣忙恭谨低头,不敢直面圣君,只听得一阵细密的脚步,而后禁忌的领域发出些许声响,明显有人坐在了上边,他们的皇帝已然就位。

诸宗亲随之起身,一同向高殷行三拜之礼。

高浟作为高祖第五子,前面四个不是死了就是去了南方,因此作为最高那根宗室顶梁柱,由他列为班首,代表诸宗亲出列,稍稍走到殿前,接着跪拜致辞:“凡我宗亲,枝叶扶疏,臣高浟,谨代表高氏宗亲为陛下贺,敬贺吾皇圣体安康!”

高殷微微颌首,未做回应,高浟起身复位,接着全体宗亲向着高殷再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高殷再次点头致意,无形的威严弥漫全场,肃穆的氛围将家族宴会升格成对活人的祭祀。

舍人们走近诸臣,引领他们入席就位,各臣入座前各自再朝至尊一拜,以谢座次。

内侍齐绍与韩宝业为高殷奉上御酒,高殷取酒起身,以酒浇地表示祭奠先祖,也代表着宴会正式开始。

班首要代表诸臣向皇帝进酒,因此舍人李湛将高浟引导到前方的殿中,齐绍等侍者再将高浟引导到帝王的御座、高殷之身侧,殿中监裴讷之授予高浟盘盏,少监李文思给盏中注酒。

等酒液充盈,高浟小心翼翼地将其捧着,挪到高殷的身前:若是摔着了,可是万死不能恕其罪,若还把酒打翻到至尊身上……

不断在心中惊醒自己,高浟手捧酒至高殷面前奉上,低声说着:“臣为至尊奉御酒。”

高殷双手接过,淡淡道:“有劳卿了。”

高浟如蒙大赦,稍退虚跪,将盘还给裴讷之,随后恭谨地退回座位,不知不觉间渗出冷汗。

高殷举起酒,而后一口满饮,这是他在此次宴会中所饮的第一杯、也是充满臣下忠崇之心的酒。

至尊饮毕,酒盏交由裴讷之,而后又命李湛等人向诸臣赐酒,群臣拜谢,按照亲疏远近、官位尊卑依次饮酒,饮酒的同时乐官奏乐,连饮了三巡,尚食典、奉御和太官们才开始奉上御膳饭食。

规矩较之以往繁琐许多,得有内侍在身旁指引,宗亲们才勉强完成礼仪,饶是如此,仍犯了不少错,让她们诚惶诚恐的谢罪,总是能得到至尊的原谅,就连一开始有所不满的高玉,也渐渐地歇了那些小心思,集中精力应对礼仪流程。

高殷略略满意,这就是礼仪的用处,不是以武力、智力,而是以仪式流程来确立尊卑,此次重新立制就是这个目的,即便是家宴,但礼仪使用得当,就能约束这些比自己辈分要高的长辈们。

自己作为皇帝,和臣下泾渭分明,皇帝犯错不会有人敢指责,但臣下是一个大团体,其中谁犯了错误,很容易就能看出来,如此便要祈求自己这个东道主的原谅,这一低头,心气就再难抬高了。

而恭恭敬敬不犯错呢,本身就是对自己的权威惧怕和妥协的体现,仍在礼制的枷锁之下。

因此皇帝才要重礼啊,就是这一套制度,压制了臣民的思想,做皇家的万年奴仆。

其实在赐食之后,还有乐工和舞队表演,接着“中饮更衣”,也就是中途休息,而后再赐些珍玩宝物,和臣下座而对论,接着再饮几巡酒便退场。

但到赐食这一步就够了,如今礼制带来的严肃性已经足够,吃饭是人最放松的时候,恰是在此时开始松缓节奏是最好,否则就失了家宴的底色,而变成纯粹的政治舞台。

人不能一直绷紧神经,也不能一直懈怠,前者是高洋时期,后者是高演高湛时期,都于国不利。

要让他们感恩戴德,又以适当的恐惧作为控制,才能推动他们行驶齐国这驾马车,所谓“御恶人亦如是”,就是这个道理。

内侍们笑着退去,只留下足够侍奉的人员,至尊的举止也变得亲和起来,随意唤人玩笑。压力骤然减缓,让诸高松了口气,对高氏宗亲来说,这才是他们更习惯的场面,顿时觉得至尊还明晓亲伦之理,乃至体谅了至尊先前的严肃。

无论怎样,总是好过天保帝的。

乐工们登场,咿咿呀呀唱着歌词,诸高听了一会儿,发现歌舞讲的是近日一小事,河内的苏某烂鼻貌丑,不曾作官却自称郎中,嗜饮酿酒,常在醉后殴打其妻。

苏妻貌美衔悲,将心中苦楚谱为词曲,诉于邻里,有人嫉妒,有人可惜,于是渐渐被其颂咏所引导,苏妻且步且歌,为之踏,旁人齐声和之,云为谣,苏妻称冤言苦,而后苏郎中登场,又于众人眼前做殴妻状,于是劝架的、帮腔的、心疼的、大笑的,各显市井人生百态,引得诸高阵阵发笑,直呼痛快。

“此乐从未见过,倒是有趣新奇!请问至尊,不知此乐为何名哉?”

高湜发问,高殷面色微红,颇有些自得地说:“这是我近日使人往民野探听知闻的河内逸事,名曰‘踏谣娘’。”

“妙!妙啊!至尊果然睿智无双,常人不可比及也!”

高湜笑着,心中却一紧,故事说是河内之地,那么八成就是那里的故事,至尊的眼线已经播撒到了河南之地了吗?

如此,则应小心侍奉为上,免得犯了杨愔他们的错误。

“说起来,近日有件趣事。”

高殷笑着命人端上来一份奏章,高浟和高长恭同时紧张起来,忙劝说着:“此乃家宴,谈国事恐令臣职淆混。”

“嗯?无妨的。”高殷挥挥手,笑着说:“这却也是一桩家事。”

他转手交给了高浟,请他代念。

高浟接过,对着诸人朗朗颂起:“草民永洛诚惶诚恐,顿首再拜,谨奏天阙:臣本谯郡曹氏支裔,耕读传家,每怀木本水源之思。今岁仲春,行至鱼山故塋,榛莽荒秽间,竟觅见十一世祖,曹魏世陈思王之墓!残碑偃卧,狐兔潜行,灵庙倾圮,丹青剥落。臣伏睹之下,肝胆摧裂,涕泗横流……”

“祖为魏世之英,独占八斗之才,以公子之豪,下笔琳琅,骨气奇高,词彩华茂,文才富艳,足以自通后叶。纵素未平生,心慕神追已久,岂独路人仰其文采而已?况臣身承其血脉,遥思先王手泽遗风,莫不痛憾今日垂残!”

“陛下统承大统,泽被万国,虽逝者已矣,然圣朝敦睦宗亲,垂怜先贤。臣虽草莽,敢不匍匐修葺?然思先祖位尊陈王,旧日天家,若擅动恐违祖宗之法。故请至尊允民缮葺先祖陈王之坟,清除秽芜,兴复灵庙,雕镂真容,庶几幽明共感,文武协和,亦显至尊大德至圣,民不胜惶恐,敢请烦愿。”

高浟读完,心中还在咀嚼,一旁的高湜便笑了起来:“原来是陈王之后求个官做呐!”

高殷白了他一眼:“十一叔说什么呢?”

他转过头,给没听明白的其他人解释:“曹永洛是曹植十一世孙,说是寻到了曹植的墓,所以请我恩准他修缮先祖坟墓呢。”

又忍不住笑:“这个狡猾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