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1章 选官

古代王朝消灭一个敌国后,不可能将敌国文武全部换成本国之人。

一来,本国没有那么多的官员储备,二来,刚刚攻下城池,需要安抚人心,若全部更换,那么被攻占领土的军民会以为自己的利益得不到保障,加之被驱逐出统治地位的旧势力心生不满、暗中跳动,就会演化为更激烈的反抗。

所以除非以劫掠为目的,大多数时候还是以拉拢本地士民为主,吞并和消化都需要时间,得到本地人的支援,建立统治的时间便能快速缩短,直到朝局稳固了,再开始清算旧国余孽,而那些有着人脉或者运气的旧国遗民,也透过这段宝贵的缓冲期,在新船上寻到了自己的位置。

高阶官员是如此,底层的吏员便也同样,他们是潜在的人才库,愿意做实事的人才总是有着用的,在清算完一批上层士官、缺乏人才时,也会从他们之中提拔,因此无论王朝如何变幻,只要能继续做县长夫人,谁是县长,他们也无所谓。

而清浊之分,在魏齐又高于天堑,说是天龙人和牛马的政治隔离也不为过。

自晋代以降,高门华阀盘踞要津,由清官出身一直当清官,寒门庶姓则晋身无路,由浊官出身一直当浊官。

孝文帝改革,则制定了“九流三清”之准则,大抵规定了流内九品诸官,皆是门阀士族的起家官或迁转官,是为清官,无事而清闲,有禄而优厚,地位清要,迁擢迅捷;而九流之外,复为七等,这便是寒门庶姓充当的卑职,亦即浊官,事繁而任剧,禄寡而权轻,地位卑微,迁擢迟缓,如此便以皇权的威力和法律的形式,硬性规定以流内和流外做为清定士庶流品的分界线,从而正式制定了官职清浊。

流内九品为清官,那么三清,便是清上加清,是最高等的清官,也只有身份地位最高贵的鲜卑贵族和汉族高门四姓才能担任的官职。

这不只是皇权笼络这些重要士族的手段,也是这些士族的政治需求,士族绝不愿意降低身份,自沉浊流之列,直至如今的齐国,也仍是这番旧俗。

而包括郡守县令等官,虽然在九流之内,也仍不算是清官,毕竟有太多具体的俗务缠身,贵族子弟不愿远离京城,也不愿费心干这些破事,因此这些官员入浊也就不足为奇了。

甚至于在旧魏一朝,文官不一定都是清官,但武官全部都是浊官!

当初高欢去洛阳述职,回家就变卖家产,说是看见了羽林军哗变,焚烧征西将军张彝的宅子,朝廷怕武人作乱而不敢问,“为政若此,事可知也。财物岂可常守邪?”,由此开始积极备战魏末乱局,“自是乃有澄清天下之志”。

而这个事情的矛盾爆发点便在于张彝的次子张仲瑀“上封事,求铨别选格,排抑武人,不使预在清品”,简单来说就是重新制定选官流程,“且不要让武将们进入清品高官的行列”。

这直接引发了禁卫武官们的不满,几将率领千人,先是去尚书省抓张彝的长子张始均,结果没抓到,便直接去张家放火烧宅子,张始均、张仲瑀翻墙逃跑,武官们就抓住张彝暴打,张始均逃回来请求代替父亲受罪,于是被殴打后丢入火里活活烧死,而后张彝两日后去世。

结果北魏对这件事的处理,也仅仅是杀死了为首八人,其他的就用大赦放过了,武官也可以按资格入选清官,这件事对北魏的负面影响不可估量,明示了北魏朝廷的虚弱,直接催化了一批野心勃勃的权谋家。

这也是每个朝廷的两难之题:若断绝上升通道,则下层不满,轻则抗议,重则造反;可若开放通道,先不说士族是否愿意,也许若干年后,皇帝会被一个猛人速通,进而改换大王旗。

说到底,皇帝之所以是皇帝,是受到了诸多利益集团的支援,是他们的代言人,而不是成为了皇帝,就自动有了这些支援,真正的支援需要皇帝自己去争取。

齐国虽然新创,但制度承袭北魏,能做的改革很多,可以得罪的人更多,如何才能尽量得罪少数人、用这些代价笼络住大多数,则看高殷自己的政治智慧。

就目前而言,高殷觉得拉拢这批寒门浊官是值得的,一如不给武官上升通道,他们就敢冲击将军府邸一样,虽然现在武官们不敢如此,也不必如此,但高殷活着的时候还能压制,他一死,事情就会开始变化了。

“故此自今日始,如州主簿、郡功曹之流,亦由朝廷下旨敕用之。”

这一道命令,便是针对各地州郡的辟召,限制士族们的力量。

汉朝的地方州郡长官有着辟除掾属的权力,被辟召者透过察举孝廉、秀才等途径,或迁任地方长吏,或跻身朝班,是士人入仕的重要阶梯。

就像董卓这家伙,最初入朝时并不强大,因此需要与自己的恩主袁氏谈好价码,支援朝廷由他话事。虽然袁绍不同意,但袁家又不是只有袁绍,看在董卓是自家门生的份上,袁隗勉强认可了,在董卓擅权期间默许废立少帝刘辩,并亲解刘辩玺绶,他能与董卓合作的原因,便是董卓曾被袁隗征为司徒府掾吏,是自己人。

之后韩馥会放弃抵抗,投降袁绍,同样因为他是袁氏的门生故吏,没认识到时代变了。

在太平时节,这一番操作还没什么问题,但到了乱世,士族立刻就能透过这样的裙带关系获取帝都的最新讯息,乃至起兵将名望变现,比如官拜刺史、加将军号而领兵者,在规制上可以开府置佐,府中长史、参军、司马等人都由刺史太守他们自行征辟,好处是刺史们对本地的控制力变强,毕竟部下都是自己征辟的,坏处就是当这个刺史太守出现异心时,部下也大机率猛猛支援。

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汉朝是二元君主制,被国家授予官职的,便是国家臣子,君主是汉帝,因此即便刘备入许昌被封为左将军,受到曹操的厚待,曹操也不是他的君主,因为在名义上,左将军是汉帝与朝廷赠予他的官职,他可以感激曹操,但最优先的效忠物件是汉帝刘协。

而曹操在早年成为兖州牧时,发掘了一个叫做于禁的将领,拜其为军司马,这时候曹操就成为了于禁的恩主,于禁的君主就是曹操,他可以优先对曹操,而后向汉帝负责,因为于禁还没有正式进入朝廷的官职体系,此刻他身上的官职是曹操赐予的。

等受领了朝廷官职,他于禁便也和刘备一样,是汉帝的臣子了,只不过反叛曹操,还是继续保持着对曹操的忠诚,就是他个人的选择。

以州郡征辟入仕是大族子弟的常用云梯,在汉末三国屡屡皆是,但晋朝之后,门阀制度建立,高门把持了直接入仕上层的通道,对这区区州郡征辟便看不上了,非得是中央台省或内职近侍等公卿台辅之官,起家就是七品甚至六品,早早在朝廷高官身边熟悉上层政务、拓展人脉,在地方的州郡做苦逼的私属吏,和朝廷没有强力的联络,上级郡守也没有帮助自己升职的能力。

此时经历过魏末动乱,武人抬头,士族元气大伤,在齐国的体现便是张亮、燕子献、高归彦等非士族之人先后拜相,士族为晋阳勋贵所慑,虽然仍掌握一定的中枢权力,但较之以往大不如前。

这就给了高殷操作的空间,如今的汉人士族高门还要仰仗高殷,才能维护住在齐国上层的清官地位,那么高殷只要不是做得太过分,他们也无可奈何,只能捏着鼻子辅佐高殷,毕竟高殷的知名身份是汉儒,总不能最后把儒生都给打倒了。

既然州郡私属吏是高门士族看不上的,那高殷便在此给予这些流外之官和低等士族以恩惠,将地方州郡的主簿功曹之流承认为中央委派地方的官员,亦入朝官序列,顺便将州郡辟士之权一并纳入朝廷,地方的刺史太守仍可以自行征辟,但必须上报朝廷,且只有推荐权、没有任命权,如此便能在制度上限制地方长官建立私属班底,从而杜绝汉末董卓韩馥之事。

“如此一来,既削弱了地方大族之势力,又加强我中央齐廷之权柄,朝廷由此强盛,而各州俯仰之,不得违抗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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