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2章 投名

士兵们打扫着战场,这似乎比打仗还要麻烦一些,要清理尸体,收集战利品,之后还要处理大批俘虏和死尸,以免日后遭瘟疫之灾。

不过这毕竟是幸福的烦恼,至少不用再死自己人。

此次战役原本就是伏击,加上调度得法,奚人根本没预料到齐军主力会出现在这里,刚接触便阵脚大乱;而即便没有这些条件,以百保鲜卑的战斗力,也足以将他们正面击破。

说到底,还是高殷在政治斗争中获得胜利的缘故。

效忠有两种,一种倾向于效忠个人,一种倾向于效忠身份。

对前者而言,无论高殷是太子、皇帝还是庶人,都能够得到他们力所能及的忠诚,不因高殷的地位改变而转移,这种人十分稀少,被掩盖在人群中,非得是落难时才容易分辨;于后者来说,他们效忠的是那个帝位,无论坐在上面的是高殷、高演还是高湛,对他们的忠诚都没有太大影响。

高洋所建立的百保鲜卑便属于前者,对高洋的效忠远高于齐帝这个身份,在遭遇政变时,娥永乐等人主动提醒高殷动兵做最后一搏,可惜功败垂成。

虽然是最锋利的刀子,但高演必然是极其忌惮百保鲜卑的,留着他们,以后没准能做出重新拥立高殷的大事来,因此在二月的政变当日,娥永乐就被带下去杀害了,其他百保鲜卑也各自清洗了不少,在不对高演构成威胁的同时,也让这支部队在战场之外损失惨重。

强大的齐国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丧失掉一拨拨的忠臣,最后导致君臣失和,互视仇睢,最终被弱周得到了机会。

如今高殷得胜,最大的好处就是扫除了一批对皇权有威胁的歹臣,于政治上守住了齐国皇权的政治底线,没有出现宗臣发动政变可以为帝这种事件,于军事上,则是完整地保存了整支百保鲜卑的建制,使得这支精锐没有在政治斗争的倾轧下无谓牺牲。

战争是政治的延续,后人诚不欺我。

正因如此,高殷所掌握的军事力量其实比高演所要强大得多,历史上的高演刚继位不到三个月,就率兵抵抗库莫奚,然而他此前不是战将出身,没有威望和功勋,军事才能也要打个问号,更不敢说有什么可以信赖的军队——高演借助晋阳兵马的力量成为皇帝,但成为皇帝后他就会开始忌惮晋阳之力,同时也受制于晋阳,更不愿意让他们立下更多功勋,这就是齐国皇权恶性循环的开始。

因此高演选择了稳妥的战法,依托长城,将库莫奚人打退就心满意足。

这或许是稳健的法门,但对国事而言,唯一正确的是结果,而不是过程。

若是洋子本人,大概会率领信赖的亲兵,亲自迎战库莫奚,将他们杀得抱头鼠窜才班师还朝,这是帝王的自信,也是皇将的责任,若君主一马当先,冲锋在前,那落后的将领无论如何都有失职乃至叛国之罪:高洋十分擅长利用帝王的身份制造道德束缚,绑架臣子们同进退。

实际上,君主原本就该是这样的,敢做天下人,便要敢为天下先。

从战后来看,这两场胜利似乎都是高殷白捡而来,打得轻轻松松,似乎只是及时赶到了战场,然后立刻开战;

然而这就够了,军事一道,九成的关键就在于如何行军抵达目的地,让军队接近完满的状态与敌军作战,就已经是一个合格的将领。

从这个角度来说,此时的高殷对自己的胆勇还是非常得意的,若是历史上的那个真高殷,即便摆平了高演的政变,遇到库莫奚入寇这种事,只怕会躲在邺城中,不会亲率精兵在寒冷的冬月亲自至边关迎敌吧。

自己则没有太过依赖臣下的庇护,尽可能地让自己去迎合、赶上这些久经沙场的宿将,让自己更理解他们,也更加同频。

君臣一心,上下同欲者胜,这是孙武写在《谋攻篇》里的兵法。

“冷口关与此松山之战,二败库莫奚,尽俘其众,至尊的威名必响彻这辽东!”

娥永乐说着,他是发自内心的夸赞高殷,却不善言辞,结果说出了心里话:这战也不过在辽东逞能而已。

毕竟打的也只是几个部落首领。

高殷笑了笑,没有计较忠臣的失言,反而觉得这将可爱:“无论如何,至少是完成了驱逐奚贼、保卫北疆安定的既定目标,能使辽东略知朕之名,也心满意足了。”

一旁的狄湛听出至尊似乎意犹未尽,但他跟随至尊的时间还不长,唯恐错判,因此沉默。

“带上来。”

高殷下令,不一会儿,一名健硕的壮年奚人被反束双手,被绳索拉到近前,他露出吃惊的神色,显然是没想到齐军的领袖居然是一个孩子。

高殷皱起眉头:“彼等好歹是一族之酋长,且先松绑。”

阿鹿桓心里知道这不过是作态,但作态也是很重要的,齐帝的态度和缓,是个好迹象。

他张口吐出五个音节,被翻译成:“伟大的至尊陛下,臣阿鹿桓闻知中原圣人出塞,特来领罪!”

高殷笑了:“他才说几个音,怎么就能说这么多话呢?照实翻译。”

翻译额头生汗,急忙说:“他叫阿鹿桓。”

“嗯,继续。”

“他是莫贺弗部的俟斤,与辱纥主部汇合,听闻契箇部在冷口关大败,于是与辱纥主分兵……”

翻译连续不断地将阿鹿桓的话转达过来,从言辞来看,阿鹿桓还算是恭顺,也不知道奚人是不是都这样。

兴许是被突厥打怕了,对于和突厥联姻的自己更加忌惮?

高殷忽然说着:“告诉他,朕和木杆可汗是翁婿,可汗的女儿是朕的皇后,将他们打出齐境后,朕就会派兵出塞,与突厥人会合,清扫漠北的库莫奚牙庭。”

翻译如实转达,阿鹿桓猛然抬头,一脸震惊,很快又被诸多兵器给压了下去:“谁让你直面至尊的?!”

“伟大的齐国皇帝,臣愿为您做向导!”

翻译翻译出来,自己都惊讶了,高殷哈哈大笑。

这也很好理解,就像汉人的天下分成齐、陈,而不论是齐国还是陈国,内部也都做着政治斗争一样,奚人只是粗鄙,不代表没有政斗。

能同协出漠寇略,三部的关系应当不错,契箇、莫贺弗两部皆败,若是辱纥主再败于高长恭手里——这应该是很有可能的事情——那等于说这三部的势力全线大跌,短时间内根本无力与剩下的几部对抗,或许库莫奚今后就只会剩那三部。

因此阿鹿桓反倒乐意帮助齐军击溃其他的奚族部落,不患寡,患不均,大家都被齐军打爆了,那还能保持一个平衡,甚至在齐军这立起功来,得到扶持,那可真就是“塞外之翁失马,焉知非福”了。

这就是礼义教化的功劳了,中原人还是太有道德了,俨然中了“知识的诅咒”而不自知,自己是有道德的,就不能理解胡人这帮小妈继承者的人性水平。

而这也是一道无声的投名状,高殷既然没立刻杀他,那阿鹿桓就果断交出自己所有的、对齐帝来说价值最大的东西,换取自己部族的生存,甚至是崛起。

一战定漠北,这份威名,没有一个中原皇帝能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