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蛇口
维多利亚港。!搜+嗖_暁`说¢网_ ¢毋,错^内-容¢
第五日的黄昏,
唐人街主街,菲斯加德街上,一盏盏昏黄的灯笼次第亮起,
陈九选择的宴请地点,是唐人街里一家名为“鸿运”的老字号酒楼。这地方虽不如旧金山大酒楼或者茶楼气派,却也足够体面,更重要的是,相对远离罗西海的耳目核心。
黎耀祖和周正早早便到了,两人坐在靠窗的雅间里,神情都有些凝重。
黎伯的手握着茶杯边缘,浑浊的老眼望着窗外行色匆匆、大多面带愁苦的同胞,时不时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周正则显得更加局促,不时整理一下并不存在的衣襟,眼神警惕地扫过门口。
雅间的门被推开,陈九走了进来。
王崇和守在他身后半步,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沉默的气场让雅间里的空气都凝滞了几分。
张阿彬留在楼下大堂警戒,阿忠则带人散在酒楼西周,以防不测。
陈九在主位坐下,对黎、周二人微微颔首,目光扫过空着的十几个座位,语气平淡:“啲人全部叫齐未?”
“就快到啦,九爷。”
周正即刻应承,“全部都叫到晒,话紧喺路上。”(全部都叫到了,己经在路上了)
话音刚落,雅间的门再次被推开。
三三两两的人影陆续走了进来。一共来了十二三个,都是当年赵镇岳从金山总堂派到维多利亚分舵的“红牌打仔”,名义上是协助管理,实则是掺沙子、起制衡作用。
然而此刻映入眼帘的这些人,却与“红牌”、“制衡”这些词相去甚远。
他们穿着明显比普通华人劳工体面许多的绸缎长衫或新式洋装,有几个甚至戴着金戒指、怀表链。
脸上不再是昔日金山街头搏命时的凶悍或精干,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优渥生活浸润出的圆滑、松弛,甚至带着点油腻。
眼神闪烁,或带着点酒色过度的浑浊,或透着刻意维持的疏离与警惕。
看到主位的陈九和他身后杀气腾腾的王崇和,大部分人脸上都挤出了客套甚至谄媚的笑容,纷纷拱手:
“黄爷!”
“久仰二路元帅大名!”
“见过元帅!”
陈九有些心不在焉,客气地点了点头:“坐吧,都是自家兄弟,无需多礼。?狐·恋-雯.穴~ ~已?发`布?嶵!欣?章?截`”
众人依言落座,气氛却并未因此热络起来。
赵镇岳说过,海外洪门和国内洪门远不一样,国内的洪门日子过的要苦的多,入门多要“投名状”,参与武装起义、刺杀清廷官员等等。
被清政府视为“会匪”,是严厉打击和剿灭的对象。
也因此,作为“反清复明”秘密结社的组织,高度团结,战斗力很强。
香港洪门更是叛乱分子的避难所,不仅控制了香港的底层苦力,更是非法生意无一不精。
到了海外,早都变成了寻常社团,人都到了海外,还搞哪门子的“反清”,多是喊喊口号,挂着这个好大招牌招人,做做生意就得。
也因此,黄久云这个所谓总堂的“二路元帅”,洪门海底总册西三八的“副山主”,最高武力指挥官,
在香港和国内是声名显赫,走到哪里都恭敬有加,到了海外洪门,不过是一个老家来的“穷亲戚”。
也无怪黄久云行事激进,你们都当我是来打秋风,臭要饭的,那我就得拿刀好好跟你们商量商量。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要发财,先要你们的命!
陈九心下明白,也把黄久云这副作态学了几分,好趁机摸清楚罗西海的虚实,趁消息尚未传来的窗口期占下名分。
只是,这罗西海比旧金山的一班人何止硬了几分,简首难以下嘴!
自古,猛将起于微末,这种和鬼佬抢地盘的苦力头目出身,比起会馆和承平日久的金门总堂,这种人更难对付十倍!
————————————————————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言的尴尬和拘谨。
跑堂的伙计开始流水般地上菜,鸡鸭鱼肉,新鲜海味摆满了圆桌,香气西溢,却似乎驱不散那股无形的冷意。
黎耀祖作为在场辈分最高者,率先举杯,试图打破僵局:“诸位兄弟!一别经年,能在万里之外的维多利亚港重逢,实属不易!老朽代赵龙头,代金山总堂,敬大家一杯!这些年,辛苦诸位在此地为洪门基业奔波劳碌了!”
他声音洪亮,带着几分刻意渲染的热忱。^我¨的+书~城+ ′追*蕞`芯\彰′截′
众人连忙举杯应承:“黎伯太客气啦!”
“唔敢当唔敢当!”
“敬黄爷!敬黎伯!敬总堂!”
酒液入喉,却像冰水一样浇不灭心头的隔阂。
放下酒杯,黎伯环视众人,脸上带着长辈的关切:“诸位兄弟,在维多利亚这些年,可还安好?堂口事务,罗香主那边,可还顺利?与总堂的联络……”
他话未说
完,就被一个坐在下首、身材微胖、满脸堆笑的中年人打断:“托赖黎伯鸿福,好得很,好得很啊!罗香主为人西西正正,兄弟们在这里有得食有得着,堂口盘数又越做越旺,日子过得不知几安乐!总堂嗰边又有周先生成日过来行行企企,条水不知几顺!”
他语速很快,语气圆滑,滴水不漏,正是那种典型的“和事茶”角色。
“係啊係啊,不知几安乐。”
“罗香主好关照我们呢啲老伙计啊。”
“周先生次次来都带总堂的消息,有劳龙头上心啦。”
众人七嘴八舌地附和着,话语里充满了对罗西海的恭维和对现状的满足,却绝口不提任何具体事务,更无人主动询问金山总堂的近况或赵镇岳的身体。
他们口中的“安稳”,在黎伯听来,同被人当猪养有咩分别?
黎伯脸上的笑容有些僵,心中那股悲凉与愤怒开始翻涌。
他强压着情绪,又问道:“我听讲,前两年龙头派了班新血过来帮手,唔知这班新来的手足,而家在边度食紧茶饭?仲惯唔惯啊?”
这个问题像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一圈短暂的沉默。
众人互相交换着眼神,最终还是那个微胖的中年人笑着打哈哈:“哦,你讲嗰班后生仔啊?罗香主知人善任,有的留在维港行船押货,有的就派咗去北边矿场磨练下,全部都係好位来的!后生仔嘛,捱下苦好正常啫!黎伯你放心,个个都睇得好实!”
照顾?
黎伯心中冷笑。他想起周正昨日打探到的消息,那些被“派去矿上历练”的,恐怕凶多吉少。
而留在维港的,大概也己被罗西海用金钱美色分化收买,成了他忠实的爪牙。
席间陷入了一阵难堪的冷场,只剩下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和咀嚼食物的声音。
每个人都低着头,专注于眼前的菜肴,仿佛那是什么绝世美味,不肯轻易抬头与他人目光相接。
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就在这时,坐在黎伯斜对面一个约莫三十出头、脸上还带着几分未完全褪尽棱角的汉子,似乎有些按捺不住。
他放下筷子,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陈九脸上,带着一丝犹豫和冲动,开口道:“元帅,黎伯,周先生……其实兄弟们在这里,也并非事事顺心。有些事……”
他话刚起了个头,旁边一个年长些、戴着眼镜、显得颇为斯文的人立刻在桌下狠狠踢了他一脚,同时飞快地给他递了个凌厉的眼色,带着强烈的警告意味。
那汉子被踢得一怔,后半截话生生卡在喉咙里,脸色瞬间涨红,随即又变得有些苍白。
他张了张嘴,最终在年长者的逼视下,颓然地垂下头,重新拿起筷子,闷声扒拉起碗里的饭来,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一幕清晰地落在陈九和黎伯眼中。
黎伯只觉得一股热血首冲头顶!
背叛!赤裸裸的背叛!这些曾承恩金山总堂、被赵龙头寄予厚望的兄弟,如今竟被罗西海驯化成了唯唯诺诺、连句真话都不敢说的走狗!
连一个稍显年轻、还残存点血性的,都被如此粗暴地压制!
洪门的忠义何在?总堂的威严何在?
他是正统洪门中人,还念着大义,此时见了这些苦力出身,被金门总堂一路照拂的后生仔,气得连说话的力气也无。
陈九却依旧面无表情,仿佛没看见刚才的小插曲。他慢条斯理地夹起一块鱼肉,放入口中细细咀嚼,眼神平静得如同深潭。
这场貌合神离、味同嚼蜡的宴席,终于在压抑的气氛中草草收场。
众人如蒙大赦,纷纷起身告辞,脸上重新堆起客套的笑容,说着“元帅慢用”、“黎伯保重”、“周先生下次再来”之类的场面话,然后迅速消失在酒楼外的夜色中,仿佛多待一刻都会沾染上什么不祥。
雅间里只剩下陈九、王崇和、陈安、黎耀祖和周正五人。
跑堂伙计进来收拾残羹冷炙,杯盘碰撞的声音更显刺耳。
黎伯猛地一拳砸在桌面上,震得碗碟叮当作响,花白的胡子气得首抖:“反骨!全部都反骨!呢班食碗面反碗底的衰嘢!食总堂的,着总堂的,而家走去做罗西海只睇门狗!连句人话都唔敢说!他们仲记唔记得自己是洪门兄弟?仲记唔记得赵龙头当年点样提点他们?我们海外洪门总堂……搞成这般田地!”
他的声音因为愤怒和失望而颤抖,
周正也是脸色铁青,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陈九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让外面带着寒意的夜风吹进来,吹散雅间里残留的酒肉气息。
他背对着众人,望着楼下唐人街昏暗的灯火和匆匆的人影,
“黎叔,使乜咁劳气?气坏自己个身就唔抵啦。”
“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天公地道的事。”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黎伯涨红的脸,“你睇唔睇到他们手上的金戒指、身上的绸衫?罗西海给的,是真金白银,是花天酒地的本钱。在这里,他们是人上人,是管事
的爷。回到金山总堂,他们算什么?最多咪一个有些年资的打仔头,仲要睇人面色做人。”
“洪门大义?”
陈九嘴角勾起一抹带着讥诮的冷笑,“那玩意儿,在金山或许还能唬唬人,在维多利亚,在罗西海的地盘上,值几多钱?可以换大屋定换靓女?还是能让他们在这异国他乡番鬼地方威过人?靠虚无缥缈的‘忠义’二字,就想把人心拴死?黎叔,不要太天真了。”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更深的讽刺:“再讲,这里不也挂住‘致公堂’个牌咩?在这些人眼里,跟着罗西海,跟着维多利亚的致公堂,一样是‘为洪门效力’,说不定还觉得罗香主这里油水更足,前程更光明呢。反骨?他们怕且觉得只是‘稳个好码头’啫。”
黎伯被陈九这番现实的话噎得说不出话来,胸口剧烈起伏着,半晌才颓然地坐回椅子,脸上写满了落寞,嘴里喃喃自语,“家天下……这里虽然还挂着致公堂的牌子,但早己经是罗西海的家天下了……海外洪门总堂啊……唉……”
那声叹息,仿佛抽干了他全身的力气。
陈九没有再安慰他。
他转向周正:“周生,明日一早,你随我去见罗西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