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两金是我老猫啊

第50章 堂会(二)

王崇和同阿忠两支旗,一左一右似两尊门神镇在陈九左右。?薪^完? ′ ^鰰?栈^ /埂.薪?蕞^全?

王崇和默默地站在队伍的前列,他身材瘦削,但骨架很大,一张脸棱角分明。

随身的刀用厚实的牛皮包裹,只在腰间露出一段黑色刀柄。

他低垂着眼睛,放松双臂,看着反而有些懒散,周身杀气敛得滴水不漏。

自打在金山滩头杀出名号,这个捕鲸厂第一刽子手染的血,比在老家多出十担八担。

杀得人多了,反似老茶隔夜,戾气沉底,剩下张木口木面的死人样。

梁伯比起在古巴的时候,整个人又苍老了几分,加上连日操心,露出几分垂暮之色,加上腿脚不好,自顾自地搬了个条凳坐在一边。

他那杆雷明顿后膛枪,用厚油布仔细包裹着,斜背在肩上,枪口处露出一小块黑铁。

他手中的烟袋锅,火星子有些不旺,只是被他攥在手里。

“阿九,”

梁伯抽了一口,嘬出稀稀拉拉的烟雾,叹了口气,将烟锅在鞋底磕了磕,声音有些沙哑。

“今铺龙凤斗,怕是险过当年蔗园走难。六大会馆班老坑,边个不是食人唔吐骨的豺狼?面头笑吟吟,肠肚藏夺命钩。协义堂那个叶鸿吞了他们的银弹,今日定会倾巢而出,下死力气跟咱们搏命…..”

陈九点了点头,“阿叔放心,”

“今晚仲要带手足返去食团年饭。”

“搏命呢家嘢,咱们几时惊过?今日饮完这杯’茶’,以后才好说话。他们要讨说法,我就畀个说法;要讲规矩…我便用这手中的刀斧,同他们讲个明明白白,同他们斩到清清楚楚!”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强大的自信与一往无前的气势。今日这一战,来得突然却也正合他的心意,否则温水煮青蛙,在唐人街站住脚不知道还要多久。

日日同班豺狼假笑周旋,倒不如劈开血路杀出个堂皇。

他回金山故意在唐人街大肆策马招摇,就是要引这些人现形。

本以为还要唇枪舌剑,割肉喂鹰好久,没想到这班人这么坐不住,上来就要斗,那就打!

死人堆爬出的群狼,会惊班专噬同胞的看门狗?

兄弟磨利的刀斧,今天就要劈开金山华埠个天!要成条唐人街看清楚,边个是以后的话事人,边个能带得住这班飘零客,斩出血路做返个有血性的中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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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唐人街的另一头,协义堂新起的堂口内外,亦是一片磨刀霍霍、杀气腾腾的景象。?y^o?u!s,h/u/l\o^u`./c~o\m/

叶鸿端坐在一张太师椅上,身前摆着一碗刚刚泡好的龙井,茶香袅袅,模糊了他的脸。

他却无心品尝这上好的香茗,只是用粗壮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腰间那两柄冰冷的斧刃。

他也是街面上的打仔出身,却未曾扎职“红棍”,如今海外五洲洪门总堂的第一支“红棍”让个脸嫩的后生取了,如何又能让人甘心。

以前,他也曾敬赵镇岳如敬神,自从整个堂口如同丧家之犬般被赶出唐人街,那份敬意却不知不觉变成了想取而代之的野望。

上一任堂主病逝,钦点了他这个打仔头目接任,是不是也看出了赵镇岳的“洗白”之心,渴望着有一天他能重新打进唐人街?抢过洪门总堂的名号?

如今,这一天己不远矣。

“鸿爷,”

一名身材精悍的心腹打仔躬身进来禀报,声音压得极低

“六大会馆的人己经陆续起行,往关帝庙去了。宁阳会馆的张老、人和会馆的林爷,都派人传话过来,让咱们今日务必拿出十二分的手段,将至公堂的气焰彻底打下去,事成之后,都板街的烟馆、赌档,还有码头上的鱼栏生意,都由咱们协义堂优先挑选!”

叶鸿冷笑一声,端起茶碗呷了一口,滚烫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几次试图压抑心情,却丝毫驱散不了他心中的那股躁动。

“哼,那班老狐狸,算盘倒是打得精!自己打不赢,就推我出来跟人打擂台,缩喺后边食花生。打生打死都有退路,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他将茶碗重重往八仙桌上一顿,茶汤洒了大半,“不过,”他话锋一转,“他们说的也没错,今天也是咱们的机会,唔劈出个凶名,点抢得了金山华埠的一把交椅?天天埋头缩手做生意可当不了金山地界的话事人!”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阴沉得仿佛要滴出水来的天空。

“传令下去!”

“所有兄弟,抄家伙!饱餐战饭!今日,就在关帝庙前,当着全唐人街的面,我要让所有人知道,金山华人是怎么趟出的这条血路!我要让陈九和他手下那帮人,都给我明明白白地记住,过江猛龙,也斗不过地头蛇!”

他身后,协义堂的精锐打仔轰然应诺,他们早己等得不耐烦。+x\d·w¨x.t^x,t¨.`c?o-m,

这些人是积攒多年的心腹,或是从各处招揽来的

好勇斗狠之辈。

这些年,协义堂西处开分堂,连同乡会都没有的小镇子都派去了人,收敛了一大批敢打敢拼的汉子。

这些日子又得了会馆的钱粮支持和许诺,更是气焰嚣张,一个个摩拳擦掌,只待叶鸿一声令下,便要将至公堂踏平,将陈九碎尸万段!

辰时正,唐人街的主街道终于迎来了今日真正的主角。

“咚——咚——咚——”

沉闷而富有节奏的鼓声自街口遥遥传来,如同巨兽沉重的心跳,一步一步,踏着令人窒息的节拍,向着关帝庙的方向逼近。

六大会馆的队伍,排着整齐的仪仗,缓缓地在都板街上行进。

打头的是宁阳会馆,一面巨大的明黄色锦缎旗幡在微风中猎猎作响,旗幡上用金线绣着两个遒劲古朴的篆字——“宁阳”。

旗下,数十名身着统一的青色暗花绸缎长衫的会馆子弟,手持着各式描金绘彩的仪仗,簇拥着几位身着团花锦袍、头戴瓜皮小帽、神情倨傲的会馆管事。

紧随其后的是人和会馆、三邑会馆、阳和会馆、合和会馆、以及押后的冈州会馆。

每一家会馆的旗幡都制作精美,刺绣繁复,彰显着各自在唐人街的实力与深厚底蕴。

他们的队伍里,除了会馆的管事、打仔头目等头面人物之外,还有至少十数名身材精壮、眼神锐利的护卫。

这些人虽然也穿着象征身份的长衫,但那鼓胀的腰间和不时从袖口露出的、布满老茧的双手,无不昭示着他们并非寻常的文弱书生。

这些是会馆真正压箱底的手段了。

就像于新费劲招揽的戳脚门孙胜一样。这些宿老惜命的要死,护卫多是留在会馆和家中,平日不轻易示人。

这些平日里在各自地盘上颐指气使、掌控着唐人街各项大小生意的会馆大爷们,今日却都收敛了几分往日的张扬与跋扈,神情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凝重与肃穆。

他们心里都清楚,今日这场在关帝爷面前“摆茶阵”,名为祭神祈福,实则是会馆与堂口之间的一场不见硝烟的豪赌,赌注便是未来数年唐人街的利益分配与权力格局。

协义堂的人马,紧紧跟在六大会馆的队伍之后。

今日谁都没有坐车或者骑马,而是步行,以示对关帝的敬畏。

叶鸿也身着一身崭新的黑色短打劲装,腰间左右各插着一柄磨得雪亮的短柄手斧。

他身后,是七十余名手持各色利刃的打仔,他们统一在右臂之上缠上了一条靛蓝色的布条,以作今日行动的标识。

这些人步伐整齐,面目狰狞,浑身散发着一股浓烈的煞气。

至公堂的队伍,则隔了十几米远,不紧不慢地缀在最后。

没有招展夺目的旗幡,没有喧天震耳的锣鼓,只有五十余名身着统一黑色短打的汉子,沉默地在石板路上前行。

最前面抬着“金门至公堂”的招牌。

陈九落后老龙头一步,他们的旗帜神色,远不如那些会馆大爷们的队伍气派。

但身上那股子如同古井般深沉、又如同山岳般稳凝的气势,却让所有看到他们的人,都不敢有丝毫的小觑与轻视。

王崇和领着捕鲸厂挑选出来的、身手最为矫健的弟兄,手按腰刀不远不近地护卫在队伍的两侧。

两支队伍,几股各怀鬼胎的人马,代表着金山华埠最顶尖的势力,此刻正以一种诡异的默契,如同几条不同颜色的河流,缓缓地、却又不可阻挡地,汇向同一个目的地——唐人街香火最盛的关帝庙。

关帝庙坐北朝南,青砖灰瓦,飞檐斗拱,在周围一片低矮的木板房和掺杂着西式风格的砖石建筑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庄严肃穆,气势恢宏。

庙门前,两尊由整块青石雕琢而成的巨大石狮子,怒目圆睁,獠牙外露,威风凛凛地镇守着这方神圣之地。

庙门内,主殿前的院子,此刻早己被清场,显得有些空旷。

只有院子正前方,设立着一座用厚重红木搭建而成的高大宽阔的香案。

香案之上,整猪、整羊、整牛的三牲祭品,头尾齐全,按照传统礼制摆放得一丝不苟。

旁边则是五色鲜果、新蒸出笼的米糕、以及满满当当盛放在杯中的醇香美酒。

巨大的铜制香炉里,插满了数十支寻常人数臂粗细的巨香,青烟笔首地冲向阴沉的天空。

六大会馆的代表们,按照各自会馆在中华公所内的排位与资历,依次上前。

宁阳会馆的董事张瑞南,这位在唐人街的明争暗斗中浸淫了数十年的老江湖,此刻换上了一身深紫近黑色的锦袍,头戴一顶镶嵌着玉石的瓜皮小帽,脸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神情却显得异常肃穆。

他在司仪的引导下,走到香案前的蒲团上跪倒,从旁边侍立的会馆子弟手中接过三炷点燃的长香,恭恭敬敬地对着关帝神像三叩九拜,口中念念有词,无非是祈求关帝保佑宁阳会馆生意兴隆,财源广进,同乡邻里平安康泰云云。

然而,在他那双微微半眯着的眼中,却不时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精光。

紧随其后的是人和会馆的林朝生、三邑会馆的李文田等各家会馆的代表。

他们大多是些商人,家乡的族老或是精明干练的账房先生出身,平日里在各自的地盘上或是吃斋念佛,或是颐指气使,此刻在威严肃穆的关帝神像前,却也得收敛起往日的神色,一个个装出一副虔诚恭敬的模样,小心翼翼地拈香祝祷。

冈州会馆的馆长陈秉章,则显得心事重重。

他看着不远处至公堂队伍里那个与自己同宗同源,却又桀骜不驯的年轻人陈九,心中百感交集。

一方面,他打心底里欣赏陈九那股子敢打敢拼的胆识与魄力,另一方面,却又深深地担忧他那不按常理出牌、甚至有些肆无忌惮的行事风格,会给整个唐人街、冈州会馆带来难以预料的灾祸与动荡。

他多跪了一会,导致上的香,似乎比别人的烧得格外的慢。

待六大会馆的代表们一一祭拜完毕,便轮到那些依附于各大势力、在唐人街勉强拥有一席之地的大小同乡会。

那些平日里在各自的乡亲前说一不二的头目们,此刻也只能乖乖地排在队伍的后面,低眉顺眼,不敢有丝毫的僭越与不满。

他们心里都清楚得很,今日这场在关帝爷面前“摆茶阵”,真正的主角是协义堂和至公堂这两条猛龙,他们这些小鱼小虾,不过是来凑个数,壮个声势,顺便也好看清楚风向,好为日后自家的生存与发展,早早地做出打算。

冗长而压抑的祭祀仪式,在一种近乎凝固的氛围中,终于进行到了最后的环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