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烟花 正月剃头死舅舅......
过年回安徽, 热闹是从年前就开始的。
除夕前一天贴春联,奶奶煮的浆糊,文禾负责刷墻, 周鸣初贴完对联, 下凳子的时候差点一脚踩到猫尾巴。
麻圆朝他哈气, 马上退后一米。
周鸣初没理它, 继续去后门的。
后门他不用垫什么, 伸手就够得着, 但贴完对联和门神,一后退,又一坨东西从脚边嗖地跑开。
周鸣初要被这只猫烦死:“你能不能让它离我远点?”他问文禾。
文禾正在摇井裏压水, 把麻圆叫过来给弄了点早上的鱼粥:“吃这个, 别跟着他。”她摸着麻圆的头,想说周鸣初不喜欢它, 脱口说的是:“他怕你,你自己玩。”
麻圆低头吃粥,几根胡子一颤一颤。
文禾摸了摸麻圆,抬头瞟眼周鸣初,继续洗菜。
晚上吃完饭,文禾跟周鸣初说:“今晚你睡自己房间,我要带麻圆一起。”
她说完就走,周鸣初还要应付她叔伯,等应付完再上去, 房间已经反锁住。
周鸣初拧了拧门锁,裏面没人吭声, 他拿起手机打电话:“开门。”
文禾不肯:“我已经睡了, 而且你不是怕猫么, 我带了麻圆,等一下吓到你。”她很替他着想。
周鸣初没再敲门,走到自己那间房翻出东西给她发了几张照片,过不多久,文禾穿着拖鞋出来抢:“你哪裏找的?”
周鸣初抬手把东西举高。
是她小学时的作业本,上面写满她小时候的遐思,稚嫩的,头脑简单的作文,不通的措辞,努力写正的方块字。
还有她五颜六色的图画本,她画画很一般,更谈不上什么色彩搭配,怎么亮怎么来,房子是粉色的,瓦片是金色的,俗得很刺眼。
小时候的丑东西被翻出来观看,文禾的羞耻感到达顶峰,使劲伸手去抢:“还给我!”
薄薄的作业本,周鸣初对着灯几乎翻完才问:“不是睡了?”
文禾扒着他的肩,使劲一踮脚把东西抢回来:“我想睡就睡,想醒就醒。”
周鸣初点评道:“画得很传神。”图画本后半本应该都是画她自己,满脑袋发卡,五颜六色的公主裙。
“谢周总夸奖。”文禾把本子攥到手裏,还在想他什么时候翻到的,在哪裏翻到的。
周鸣初说:“以前没看出来,你审美挺花。”
他说的反话,其实看是能看出来的。
她很喜欢打扮自己,除了刚进销售那一年穿得休闲,后来不怎么跑医院了,衣服裙子常换,鞋也买一堆。
怪不得洁癖,东西太多,不勤快一点收拾,就她家那点地方,一团乱。
周鸣初绕过文禾,几步走进她房间,居高临下地看着床上那只猫。
麻圆肚子上的毛已经长回来了,本来瘫在枕头上睡得像个人,一见他,又警觉地站了起来。
周鸣初照例把猫赶了出去,拍拍枕头掸掸被单,倒头躺在文禾那一边。
文禾藏好东西回来推他:“你去你房间。”他们还没结婚,在老家按说是要分开睡的。
周鸣初闭着眼不动,直到文禾跪在床上推他,才懒懒地说了句:“上来,等一下吵醒你奶奶。”
才讲完,就听到楼下在喊。
文禾出去应了几声,回来果然不再推人,脱了鞋上床,被周鸣初一臂捞过去。
她睡的是老式架子床,好在够宽,两个人睡上去也勉强。
周鸣初问:“喊你干什么?”
“没什么,说明天早点起,去给我爸妈烧香蜡元宝。”文禾半推半就,仰头跟他接了会儿吻,被周鸣初揉到怀裏,靠他肩头:“你这么讨厌麻圆,以后怎么办?”周鸣初说:“我讨厌猫毛。”
“我可没讨厌你养的鱼。”文禾闷闷不乐。
周鸣初实事求是:“我养的鱼不会跳出来到处绊你的脚,也不会边走边掉毛。”更不会一屁股坐到他水杯上。
文禾想象了一下柠檬鲨掉毛的场景,再回忆了一下麻圆坐他水杯的事,想笑又不好笑:“没办法,猫就是会掉毛,你怎么办,给它天天穿衣服它不舒服,热了要长猫癣。”
“长哪裏?”周鸣初搓开她棉衣扣子:“起码睡觉不要让它进来。”
皖南湿冷,哪怕从小在这裏长大,文禾也总是要找东西取暖。周鸣初性格冷,身上却热,体温像一个热罩子,一靠近就暖着她。
人暖了也就舒服了,文禾也闭上眼:“你跟它好好说话,说不定它听呢?”
“你养的猫你管不听,非要我去对牛弹琴?”周鸣初大力揉捏几下,在她忽快忽慢的鼻息裏说:“你大伯说你小时候很娇气。”
文禾没说话,只从鼻子裏哼出一声。
周鸣初问:“你叔伯也对你不好?”
文禾摇摇头:“也不算吧,他们很少管我。”他们只是嫉妒她爸爸有能力,会挣钱,也老说她爷爷奶奶偏心,所以一直对她不闻不问。
文禾睁开眼,伸手描他的脸:“他们说我动不动发脾气,讲不得两句。”
周鸣初说:“也不是没有道理。”
文禾想也不想,两只手直接蒙住他的脸,使劲把他往枕头裏按。
周鸣初左手攥她手腕,右手掐她的腰,掐得人发痒发笑了,一用力,把她按进被子裏。
到除夕,家家户户去扫墓。
作为准女婿,周鸣初拿着铁锹去了地裏,为文禾父母的坟头淋上一捧新土,也亲手放了鞭炮。
文禾眼睛泛红,但意外平静。
以前每一次来她都要哭,花了很多年也想不明白,为什么爸爸妈妈好好的两个人去广州,回来却变成两个小盒子,轻到她都能捧得起来。
可明明以前,她才是被他们抱在怀裏的那一个。
村子大,不停有来扫墓的,都喊她一声小文禾,也问起旁边的周鸣初。
文禾也应着他们:“我男朋友……嗯,年后就结婚……”
村裏人都笑着说:“好好好,找了个这么好的女婿,你爸爸妈妈一定高兴。”
文禾点点头,心裏想,一千多公裏,爸爸妈妈不知道会不会觉得她嫁太远。
到家时,一车烟花正在门口卸货,周鸣初说:“阿灿公司订的,一起下的单。”
“这么多?”文禾看着那一堆箱子,看周鸣初饶有兴致地研究,怀疑是因为广州不能放,所以他到乡下放个够本。
但那天晚上周鸣初也没自己动,而是给了文禾的一些叔伯堂兄弟们去放,一群小朋友围过来看,有了小孩子一声声的雀跃欢呼,这烟花放得格外热闹,有气氛。
文禾举着手机不停在拍,也给周鸣初拍了一张,照片裏,他同样看着高空的烟花,不知道在想什么。
文禾把拍照改视频,站在后面录了他一会,被奶奶叫进去拿热水袋。
空气中的硫磺味有点大,周鸣初往后退了退,见一个小女孩拿着烟花棒跟人比划,手一甩甩到他车上,旁边大人连忙骂,抓过来就打了几下,打完见他看着,不好意思地领过来道歉。
“对不起叔叔,我不是故意的……”小女孩眼泪啪嗒啪嗒,靠着大人的腿,一双眼睛怯生生地看着周鸣初,因为不安,鞋尖快要扭到泥裏去了。
周鸣初看了看车屁股那团印记,又看看眼前的小女孩,想起文禾,找到一点她小时候的影子。
他弯腰把掉地上的贴纸捡给她:“没事,去玩吧。”
文禾出来看到,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怎么了?”
“没什么。”周鸣初见她又抱着热水袋:“有这么冷?”
“有啊,冷得要命。”文禾腾出一只手去摸他脑袋:“你头发是不是长长了?”
周鸣初点点头:“等回去剃。”
有几个小孩经过,齐齐说了句:“正月剃头死舅舅!”
周鸣初一脸无谓:“我没有舅舅。”
但文禾有。小舅妈一家的闹剧还没停,从娶媳妇起就没个安宁,好不容易过个年,又三天两头地吵。
但吵归吵,还记得这边有个外甥女婿,天天电话打个不停,催着儿子和女婿跑来请吃饭。
文禾跟周鸣初去了一趟,饭桌上无非那几样,吹捧,卖惨,哭诉。
小舅妈几乎从头哭到尾,话裏话外都是儿子有了老婆忘了娘,她儿子一开始还愧疚,听多了耳朵也麻心也木,逐渐变得暴躁,被老婆教唆两回,天天跟爹妈吵。
文禾像在听戏,一转眼见周鸣初跟自己表弟在说话,回去时问:“你跟他聊什么?”
“他问我怎么赚钱。”
“那你怎么说?”
“我说炒股。”周鸣初发动车子,跟那一家人点了点头,径直走了。
文禾还是担心,到家后又拉着问:“我表弟没找你借钱吧?”
“借什么钱,我房贷还没还完。”周鸣初掏出一根烟,习惯性想点,打火机在手裏燃了又灭,还是嗒地一声盖上。
几天后,他们回了广州。
文禾带周鸣初回来,本意是想让他感受一下老家的热闹,他却明显被吵得不舒服,睡觉时经常从鞭炮声裏醒,自己又不是喜欢赖床的,所以每天蒙蒙亮就起来,除了应付她叔伯邻居,其它时候都一副穷极无聊的样子。
这次回广州,他们带上了文禾奶奶。
广州虽然湿气大,但冬季温度高出安徽不少,老人家不至于总是关节痛,而且过来,到时候婚礼也不用再跑一趟。
回广州后,他们最先去看了生孩子的章茹。
到医院时章茹正在哭,在嫂子苏婷的怀裏哭,哭完看到文禾,又换到文禾怀裏飙眼泪,说痛得要死,她差点就不想生。
但她居然还是顺产。
而且看到叶印阳,马上眼泪又收住,眼睛滴溜溜跟着他转,问她什么也是若无其事,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感觉,不知道在逞什么能。
文禾去看章茹生的儿子,小婴儿屁股蛋子有点青,章茹不知道是哪裏听来的说法,说是投胎的时候贪玩,被神仙一脚踹下来的。
文禾被这个说法逗笑,苏婷生过孩子有经验,告诉说:“这叫蒙古斑,是正常的,后面会消。”
几人围在一起逗孩子,好半天才出去,就见三个男的在外面说话。
瑶瑶被章雪扬抱着,上半身歪过去戳叶印阳眼镜,一看到苏婷:“妈咪~”她从章雪扬怀裏溜下来,一路跑过苏婷这边,昂起小脸跟文禾打招呼,叫高姐姐。
苏婷纠正她:“姐姐不姓高,别乱喊。”
“姐姐好高个啊。”瑶瑶另一只手拉住文禾,跟叶印阳一家道过别,说要回去跟鱼仔玩。
两家的车面对面停着,文禾逗瑶瑶:“跟我回家好不好呀?我家裏也有猫。”见她真的纠结,又说:“我家裏还有鲨鱼,好大一条的那种,有两条。”
瑶瑶立马转头叫她爸爸妈妈:“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苏婷说:“爸爸还要回店裏的,你乖,我们下次再去好不好?”
小瑶瑶说:“爸爸不去店裏,我们去看鲨鱼!”她问她爸:“我们也养一条鲨鱼好不好?”
章雪扬说:“你去海鲜池,什么鱼都有。”
瑶瑶嘴一瘪,把她妈妈手一甩,转头就往周鸣初车上爬。
章雪扬看着她爬上去,远远来了句:“今天老店有草莓小笼包,你不去,我叫给别人了。”
小瑶瑶探出个脑袋,最后还是被她爸爸抱了回去。
两边约好下次一起喝茶,文禾上车后问周鸣初有没有看新生儿,周鸣初说:“看了。”男孩都一个样。
开到半路,忽然来一句:“我以为女儿都乖。”
文禾听见,纳闷地看他一眼。
开年开工,她正式跟姜姜吕晓诗一起,经营那间医美公司。
都是做器械的,很多东西大差不差,只是从厂家变成代理商,以前跑医院,现在跑医美诊所,美容院,各种机构。
有姜姜她们的铺垫,文禾进入这个行业轻松很多。
熟悉产品,熟悉话术,跟团队打配合,文禾都适应得很好,而且她以前的资源也能派上用场,比如小皮总,接二连三有资源介绍给她,还有其他的客户同事,大家知道她现在在做医美,有资源就帮忙介绍一下。
所以前两个月,文禾边学边忙。她要工作,要陪奶奶,偶尔还跟进一下婚礼的事,一忙起来,跟周鸣初见得就少,以至于接到他电话,她都不记得多久没见面。
电话裏,周鸣初让去接他,说跟客户多喝了几杯。
文禾问:“张吉安呢,他没跟着你吗?”
周鸣初问的是:“你在忙?”
他一停顿,文禾就知道他什么情况,边收拾东西边说:“我是担心没人照顾你,你找服务员要杯茶,我马上到。”
好在离得近,她开车过去也才二十分钟。
进包厢时,小柳总正在裏面跟他称兄道弟,一见文禾眼睛都亮了:“文小姐!”
“柳总。”文禾边打招呼边走进去,把手裏湿巾拆给周鸣初,让他擦擦脸。
小柳总一拍脑袋:“是不是该叫周太太了?”随即笑着问:“二位什么时候结婚?”
“五月,很快就到了,”文禾也笑着说:“柳总到时候记得来喝杯喜酒。”
周鸣初说:“来不了,他要出差。”
“出什么差,可以调的,周总结婚我必须去啊!”小柳总醉歪歪的,半年没见,头顶已经快跟手上的劳力士一样亮,跟文禾笑谈几句后,也被人接走。
文禾观察周鸣初,伸手摸他的脸:“怎么喝这么多?”
“没多少,走个过场而已。”周鸣初毫不客气地往她肩上一搭,站起来,跟她深一脚浅一脚去地库,门还没开就压着她接吻。
“别动,查一下查醉驾查到我。”文禾推开他:“到时候结婚你一个人上去,说新娘在坐牢,你自己走仪式。”
周鸣初毫不介意:“把证领了,这些都无所谓。”说完扶着她的脸咬了上去,一个清醒一个半醉,在车库吻得旁若无人。
文禾轻轻推他:“可以了,回家再说。”
周鸣初问:“你跟我回去?”
文禾点点头。
凌晨的广州街道比白天安静一些,但成簇的三角梅挂在老天桥,植物的生命张力在夜晚同样招摇,像开宵夜檔抡大勺的老广们,也像穿街过巷的外卖小哥,头盔上摆着小挂件,摇头晃脑间,俨然和这座城市悠闲的一面相贴合。
主副驾的窗都开着,两人慢慢地行驶到家,值班的门卫已经认识文禾,敬了个礼给她放行,笑容很好。
文禾找了个地面停车位,跟周鸣初一起走去坐电梯,经过那个修过的槛,她突然停下来问:“你过年叫人家修这裏,有没有给红包?”
周鸣初一把把她拽过来,坐电梯上楼,进玄关以后,边脱西装边和她接吻。
文禾也很配合地抱住他。
她知道他在想什么,也知道这段时间没怎么陪到他。
她想起他伤到眼睛的那段时间,他们可以用一整天寻欢作乐,不管上一秒在哪裏做什么,最后还是回到床上这点事。
就像今晚,结束了一次之后,浴室的水放到一半又被周鸣初抱起来折腾。
文禾赶时间,把他夹出来以后马上擦了擦头发:“我要回去了。”
“不是说不走?”
“我是说跟你回来,没说要在这裏过夜。”文禾弯腰扣后面的扣子,托了两下才扣上,扣完,见周鸣初幽幽地盯着她。
文禾凑过去亲他:“我奶奶一个人在家,我得回去陪她。”她替他把被子拉上来盖好:“后天不是约了喝茶么,我再找时间。”
周鸣初没说话,但等她找耳环的时候,拉开她袋子扔了个什么东西进去。
文禾当时没看,下来抓车钥匙才顺手拿出那个盒子,裏面是一块小金劳,周鸣初信息写的是:『以后被绑票了,有得逃命。』
文禾摸了好久才拿出来戴上,她拍照片准备把表和他那句话一起发朋友圈,想了想,还是找到周鸣初过年看烟花的照片,发了一条朋友圈写的是:跨过千裏,遥远都不可怕[1]。
她想,爸爸妈妈没能完整回去的城市,她也会留在这裏,和她爱的人。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