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死斗
冰冷的触感,缓慢冻结的寒潮,一寸寸侵蚀着肌肤。玄黑色的铁叶札甲,每一片都带着前任主人——他的弟弟孙原——残留的气息:淡淡的汗味,若有若无的药草清苦,更深层处,是浸入铁质纹理、无论如何擦拭也挥之不去的、极淡的血腥铁锈味。
甲胄的束带被勒紧,发出皮革摩擦的“吱呀”声,沉重的分量实实在在压上孙宇宽阔的肩头、胸膛。甲叶相互叠压、碰撞,发出细碎而冰冷的“咔嚓”声,如同为一场葬礼奏响的前奏。
他取代了那袭紫衣本该屹立的位置,站在北城楼最前沿,如同玄铁浇筑的界碑。渊渟剑依旧悬在左侧腰际,古朴的剑鞘沉默着,但那蛰伏的凶戾之气,仿佛与他此刻冰冷沉寂的心境产生了共鸣,无声地渴望着饮血。
城下,是沸腾咆哮的血海地狱,狂热的嘶吼、垂死的哀嚎、兵器碰撞的锐鸣、重物砸落的闷响,混合成一股足以撕裂耳膜的毁灭声浪,裹挟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腥臭气息,不断冲击着城墙。
孙宇的身形却稳如磐石,唯有束发的帛带在夹杂着火星和灰烬的热风中剧烈飘动。他深邃的目光,如同穿透迷雾的鹰隼,越过了垛口,越过了下方那片由无数扭曲肢体和粘稠血浆构成的、正在蠕动“生长”的恐怖斜坡,投向更远方黄巾军阵的纵深。
那不是混乱无序的狂潮。那是一种令人心悸的、秩序与狂暴交织的毁灭矩阵。
并州黄巾军的庞大阵型如同移动的黑色铁林。
巨大的井阑,高达三丈有余,以粗逾合抱的原木为骨,蒙着浸湿后沉重无比的多层生牛皮以防火,底部巨大的木轮在泥泞和尸体上碾出深深的辙痕,发出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吱嘎嘎”的呻吟。每一座井阑都如同一座移动的木质堡垒,其上层平台,密密麻麻站立的黄巾射手,身披缴获的汉军制式札甲(由长方形铁甲片编缀而成),手持强弓劲弩(臂张弩为主),冰冷的箭镞早已斜指城头。
零星的、试探性的箭矢带着尖锐的呼啸,划破昏黄的天空,“咄咄咄”地钉在城楼木柱、垛口青砖上,或偶尔穿透守军破损的盾牌,带起一声闷哼或惨叫。
更远处,幽州黄巾军的阵地上,如同刺猬般竖起着无数令人胆寒的弩臂——那是威力巨大的蹶张弩!需要一名强壮弩手坐地,双脚蹬住弩身前端的弓弣,双手合力拉扯牛筋与鹿筋绞合的弩弦,才能完成上弦。
粗如儿臂的弩矢(箭)如同短矛,被安置在弩槽中,望山(瞄准器)冷冷地对着邺城方向。这些来自边郡武库的大杀器,沉默地散发着死亡的气息。还有那数架以巨木为体、头部包裹着厚实铁皮的攻城槌(冲车),被数十名精壮力士推动着,目标死死锁定着那扇早已残破不堪、用巨木和尸体勉强堵塞的城门。
视线再放远,则是无边无际、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烟尘之中的各色黄巾旗号(皂色、黄色为主)和攒动的人头。运送原木、石弹、箭矢的辎重队如同忙碌的蚁群;调整阵型的军官在声嘶力竭地吼叫;庞大的骑兵集群在侧翼扬起草屑和尘土……
驱动如此庞大恐怖的战争机器,需要多少人力?消耗多少从各州郡劫掠或压榨来的粮秣?驱使多少牲畜?
孙宇那双寒潭般的眸子,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一股冰冷的明悟,如同腊月的冰锥,狠狠刺入他的脑海。
战场上的黄巾军数量,远远超出了斥候拼死送回的所有情报的预估上限!这规模远超当初宛城那场持续数月、尸积如山的惨烈攻防!
一瞬间,所有的线索在他冰冷的心中串联成一条清晰的、令人窒息的锁链。
幽州黄巾,并州黄巾……这些席卷边塞、缴获了大量汉军精良军械的悍匪,他们根本就不是来进行一场流寇式的劫掠或袭扰。
他们放弃了经营已久的巢穴,放弃了劫掠来的金银妇孺,如同扑火的飞蛾,又如同决堤的洪流,不计代价,不顾伤亡,千里迢迢,从两个方向疯狂涌入冀州!
核心目标只有一个——张角!
只有在“大贤良师”身边,在这位太平道的精神象征、这位手持昆吾剑能引动天地之威的“天公将军”麾下,这些被宗教狂热和末世绝望彻底驱动的军队,才能将缴获的汉军装备转化为真正的、毁天灭地的战斗力!张角,就是点燃这庞大火药桶的最后引信,是凝聚这盘散沙的精神核心!
而邺城,这座囚禁(他们认为)着张角、象征着大汉王朝在北中国最后尊严的坚城,就是他们必须不惜一切代价碾碎的最终目标!攻下邺城,占据冀州,则进可窥视司隶,兵锋直指洛阳,退可割据河北,与摇摇欲坠的汉廷分庭抗礼,真正建立起他们的“黄天”之国!
一旦失败,他们这汇聚了整个北中国反抗力量与绝望的孤注一掷,将彻底化为乌有,所有沿途的牺牲、劫掠来的财富、甚至他们狂热信仰的根基,都将烟消云散,万劫不复。
所以,他们不计代价。
所以,眼前这片黑潮,才会如此疯狂,如此……前仆后继,视死如归。
一股沉重的、近乎令人窒息的压力,混合着冰冷的杀意,在孙宇胸中郁结。他扶在垛口冰冷青砖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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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狂热的战吼不再是杂乱无章的喧嚣,而是带着某种邪异的韵律,如同潮汐般一波波涌来,一次比一次更高,更疯狂!又一轮攻击开始了。
黑色的潮水再次汹涌扑城。
然而,这一次,他们冲锋的道路,已然被同伴的尸骸彻底改变。
城墙之下,早已不是泥土或护城河的轮廓。那里,堆积着一座真正意义上的、由无数残缺不全、血肉模糊、姿态扭曲的尸体垒砌而成的恐怖斜坡!层层叠压,高度已经超过了城墙的三分之一,并且仍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
尸体堆积得如此之厚实绵密,以至于后来冲上的黄巾军,根本无需费力架设云梯,他们直接踩踏着同伴尚温软或早已僵硬冰冷的尸骸,手脚并用地向上攀爬!
一千?两千?或许早已超过五千!
根本无从计算,也无需计算。
多到那些需要架设的云梯和推动的井阑,都因为这座不断“生长”的、滑腻而充满弹性的尸山而难以直接靠上城墙预定的位置。腐烂肿胀的血肉被无数只穿着草鞋或赤脚的脚掌踩踏,变成滑腻恶心、噗嗤作响的深褐色肉泥,白色的碎骨和断裂的兵器夹杂其间,发出令人头皮炸裂的“咔嚓”脆响。
浓烈到足以让任何未经战阵者瞬间呕吐昏迷的恶臭,混合着硝烟、血腥、粪便和尸体腐败的独特甜腻气息,形成一股肉眼几乎可见的、黄绿色的、令人作呕的瘴气,死死笼罩着城墙根部,甚至连熊熊燃烧的火炬光芒都无法完全穿透。
黄巾军的士卒们,就爬着这座由他们自己兄弟袍泽血肉筑成的、通往“黄天”的恐怖阶梯,脸上带着狂热与麻木交织的诡异表情,嘶吼着含糊不清的教义或纯粹的战嚎,源源不断地涌上城头!
他们仿佛完全无视了脚下踩碎的可能是同乡、是亲友,眼中只有垛口之后那些疲惫的守军,只有那座象征最终目标的城楼!
城头上的守军,已经稀薄得如同秋日林间最后几片枯叶,仿佛下一阵风就能彻底吹散。
即使是身披精良玄甲、堪称帝国最精锐壁垒的虎贲骑兵,此刻也彻底陷入了体能和意志的极限。战刀早已砍得刃口翻卷、崩裂如锯,手臂酸痛肿胀得几乎失去知觉,每一次挥动都牵扯着全身撕裂般的疼痛。沉重的呼吸如同破损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肺部的灼痛。冰冷的铁甲内,汗水早已流干,只剩下与血水、污泥混合后板结的冰冷盐壳,摩擦着疲惫不堪的肌肤。
一名看起来年仅弱冠的虎贲骑士,脸上的稚气尚未被战火完全磨去,此刻却被厚厚的血污、烟灰和极度的疲惫所覆盖。他机械地格开一柄刺来的长矛,反手一刀习惯性地劈向一名正从尸堆边缘冒头的黄巾军的脖颈。
“铛——!”一声刺耳的金铁断裂声!他手中那柄百炼精钢打造、陪伴他经历数次恶战的环首刀,竟从中猛地崩断!长时间的残酷劈砍早已让金属疲劳到了极限,再也承受不住这奋力一击!
断刃旋转着飞落城下。那黄巾军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狰狞的狂喜,嚎叫着扑来。年轻的骑士反应极快,几乎是本能地猛地一脚踹出,正中那黄巾军的小腹,将其狠狠踹得倒飞出去,砸落下方尸堆。
但就在他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瞬间,身体因发力而微微失衡——右侧,另一名沉默的黄巾步卒,眼神冰冷而精准,没有丝毫狂热,只有老兵的狠辣和算计,手中那柄明显是汉军制式的、保养得甚至比虎贲骑兵更好的环首刀,抓住这电光火石的空隙,带着一道刁钻狠毒的寒光,从一个肩甲与颈甲交接的、极其细微的缝隙中精准无比地刺入!
“噗嗤!”
利器穿透皮肉、割开气管、甚至擦过颈骨的沉闷异响!
“嗬……”年轻的骑士身体猛地一僵,眼中的疲惫瞬间被巨大的惊愕和无法置信取代。他甚至没能发出完整的音节,滚烫的鲜血就如同压抑不住的喷泉,从颈侧那个致命的创口里激射而出,飙溅了那名黄巾军一脸,也染红了他自己冰冷的胸甲。
剧痛和生命的飞速流逝让他瞬间明白。一切都结束了。视线开始模糊,耳边震天的厮杀声仿佛迅速远去。
最后一丝涣散的目光,他看到周围更多涌上来的黄巾军,他们的眼神不再是混乱的疯狂,而是带着类似的、经过血火淬炼的凶狠和精准。这些……绝对不是普通的流民了。他们是黄巾军真正的骨干,是老兵,是精锐……
一股莫名的愤怒和不甘猛地涌上心头,压过了死亡的恐惧。他发出一声模糊的、被血沫堵塞的嘶吼,用尽这具年轻身体里最后残存的所有力气,猛地向前扑去,张开双臂,如同铁箍般死死抱住了离他最近的两名刚刚爬上垛口的黄巾军,然后用一个踉跄却无比决绝的姿态,拖着他们一起,纵身翻过了冰冷粗糙的垛口!
“轰——!”
沉重的身体,连同几十斤的铁甲和怀中敌人的挣扎惊叫,如同陨石般重重砸在下方的尸山之上,发出令人心悸的沉闷巨响。骨骼碎裂的声响清晰可闻。旋即,这点小小的涟漪便被更多汹涌而上的、踩着同伴尸体冲锋的黄巾军彻底淹没、吞噬,消失不见。
不远处,虎贲校尉张鼎,左手挥舞着一柄从敌人尸体上捡来的、刃口也已崩缺的环首刀,右手紧握着他那杆心爱的马槊(长矛的一种,槊锋长达尺余,带有破甲棱,重而锋利)。劈砍!突刺!他的动作依旧刚猛霸道,每一刀都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每一刺都精准地洞穿敌人的咽喉或眼眶。他浑身浴血,玄甲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凝固的血痂和新鲜的、粘稠的血浆混合在一起,脸上溅满了红的、白的、黄的污秽之物,唯有那双眼睛,依旧燃烧着冰冷而坚定的火焰。
他当然知道。
此刻攻城的黄巾军,已经换了一批,或者说,真正的精锐被投入了这最后的疯狂。
他们更沉默,更凶狠,更……训练有素。他们的武器精良,攻击配合开始有了章法,懂得寻找甲胄的缝隙,懂得格挡和闪避。尤其是那些身披汉军铁甲、眼神冷漠的老兵,绝对是黄巾军中积年的悍匪或底层军官,战力惊人,极其难缠。
脚下城墙传来的震动愈发剧烈,那是攻城槌在一次次撞击残破的城门,也是无数敌人攀爬尸山带来的共振。砖石碎屑不断从墙缝中簌簌落下。邺城,这座如同暴风雨中随时会散架的孤舟,每一次撞击都发出痛苦不堪的呻吟,真正到了摇摇欲坠的最后时刻。
这疯狂的、不计伤亡的、连尸山战术都用了出来的攻势,只说明一件事——张角等不下去了!或者说,黄巾军的最高统帅层,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耐心和理智。他们要不惜一切代价,压上最后的底牌,在汉军可能的援军到达之前,彻底碾碎邺城!
张鼎心中冰冷一片,如同浸透了北地的寒霜,但挥刀刺槊的手臂却稳如磐石,每一次呼吸都沉重而有力。他是统帅,是三军之胆,他不能流露出丝毫动摇。即使脚下是万丈深渊,身后是即将陷落的孤城,他也必须如同这城楼本身,站到最后一块砖石崩碎,流尽最后一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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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百里外,浩荡黄河,风津渡下游约八十里处,一段因河道开阔而水流相对平缓的河面。
此地景象,与邺城下的血肉炼狱截然不同,却弥漫着另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
冰冷浑浊的黄河水,奔腾不息,带着刺骨的寒意。数以千计精壮的汉军士卒,大多只穿着简陋的赭色或灰色裋褐(短衣),甚至许多赤着上身,露出古铜色、布满伤疤或冻得发紫的脊背,在齐腰甚至齐胸深的冰冷河水中奋力劳作。
“嘿——哟!嘿——哟!”低沉而整齐的号子声压过了河水的流淌,每一次发力,都有粗壮的青筋在他们脖颈和手臂上暴起。
他们喊着号子,将一艘艘早已准备好的木船、竹筏、甚至是用巨木并排捆绑而成的坚实木排,用儿臂粗细的铁链和浸过桐油的粗韧绳索,紧密而牢固地连接起来。
更多的人则在泥泞的岸边喊着号子,用巨锤将一根根削尖的粗大木桩狠狠砸入河岸淤泥深处,固定住牵引浮桥的主缆绳。还有人在已经铺设好的桥段上,飞快地用厚木板加固桥面,力求能让骑兵和辎重快速通过。
一座横跨黄河天堑的浮桥,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和毅力,一寸寸向对岸延伸!工程浩大而艰巨,充满了危险。湍急的水流不时冲走力道稍弱的士卒,沉重的原木或铁链在配合失误时落下,砸伤水中同伴。
惨叫声和落水声时而响起,但很快就有替补者咬着牙,红着眼,冲上岗位。所有人都明白,他们多抢出一刻,百里之外那座正在血火中哀嚎的巨城,就多一分生的希望。
在浮桥起点南岸的一处地势略高的土丘上,肃立着两杆高高飘扬的大汉军旗。一杆玄色底,绣着斗大的“左中郎将皇甫”白色字样;另一杆赤底,绣着“右中郎将朱”黑色字样。旗帜在河风中猎猎作响,仿佛也带着焦灼的情绪。
旗下,两位名震天下、肩负着挽狂澜于既倒重任的汉室中郎将,并肩而立,面色凝重如铁,目光死死投向北方那被冲天烟尘隐隐笼罩的天空方向。
即使相隔百里,那隐约传来的、沉闷如滚雷般的厮杀轰鸣,仿佛能穿透空间,直接敲击在他们的心脏上。风中,似乎也带来了一丝极淡的、却令人心悸的焦糊与血腥混合的气息。
皇甫嵩面容清癯,三缕长须已见斑白,岁月和忧患在他额头刻下了深深的皱纹。他的眼神惯常沉静如古井,但此刻,微微蹙起的眉头和紧抿成一条直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彻底暴露了他内心如同沸鼎般的焦灼。他双手负于身后,指节因为极度用力而捏得发白,藏在袍袖中的手臂微微颤抖。邺城……那是冀州州治,河北腹心!绝不容有失!
一旦邺城陷落,张角这巨枭站稳脚跟,整合了这数十万疯狂的、且装备了大量汉军械的黄巾主力,则大河以北,膏腴之地,将尽陷敌手!届时,逆贼兵锋便可直指司隶,震动洛阳,天下必然烽烟四起,响应者云集,大汉四百年基业,恐真有倾覆之危!一想到那个后果,皇甫嵩便觉一股寒气从脊椎直冲头顶。
但他不能急,更不能乱。为帅者,越是危局,越需冷静,心如磐石。救援邺城是必然,但如何救,却是生死存亡的抉择。数万大军贸然渡河,若邺城已破,则精锐顿于坚城之下,必遭黄巾以逸待劳、内外夹击,恐有全军覆没之险!那是朝廷最后的本钱,绝不能浪掷!必须等待浮桥彻底稳固,必须等待……
朱儁站在皇甫嵩身侧,身形魁梧挺拔,如同山岳,虬髯戟张,一双虎目圆睁,灼灼的目光仿佛要穿透百里烟尘,亲眼看清邺城城墙上的每一处厮杀。他的焦灼则更为外露,右手始终按在腰间的剑柄之上,因用力而骨节发白,仿佛随时会拔剑下令冲锋。
他性情刚烈暴如火,最见不得城池陷落、同袍浴血的场面。恨不能立刻亲率麾下所有骑兵,飞渡黄河,杀入那重重围困,与贼寇决一死战!他甚至能想象出此刻邺城守军是何等的绝望与艰难。但他同样深知肩头重担。他是右中郎将,身系数万将士的身家性命,肩负着皇帝和朝廷的重托。皇甫嵩的深谋远虑,他懂。所以,他只能强行压下胸腔中翻腾如岩浆的战意和几乎要破胸而出的焦虑,如同被铁链锁住的洪荒巨兽,焦躁不安地在原地微微踱步,每一次脚步落下都沉重无比。
在他们身后遥远的黄河上游,约一百里处,一支庞大的船队,正借助秋季略显湍急的水势,缓缓顺流而下。
那是大汉水军的精华——楼船舰队!
最大的楼船高达三层,宛如移动的水上堡垒,船体关键部位包裹着厚厚的皮革以防火箭,甲板上林立着需要数人操作的巨型弩炮(汉代称“大黄弩”或“床弩”,置于船上)和小型投石机(或许是早期的配重式杠杆抛石机)的狰狞轮廓。较小的艨艟(攻击快船)、斗舰(武装运输船)护卫在楼船左右,如同群鲨护卫着鲸王。
每一条船的船舷旁,都密密麻麻站满了顶盔贯甲、刀出鞘弓上弦的汉军精锐士卒。他们的目光同样望向北方,沉默中蕴含着爆裂的战意。他们是此次救援行动的奇兵和强大的水面打击力量,一旦抵达预定位置,将从黄河水道侧击黄巾军漫长的阵线,或掩护主力渡河,或用远程火力覆盖攻城敌军。
而在两位中郎将身后的广阔原野和通往北方的驰道上,更多的汉军步卒兵团,正在各级军侯、司马、校尉的催促甚至鞭打下,丢下一切不必要的负重,拼命向北狂奔!烟尘滚滚,如同土黄色的巨龙。
他们是此次决战的中坚力量,需要尽快赶到浮桥点,渡河结阵。更远处,还有数千从三河五校(京师精锐)及边郡调集来的精锐骑兵,一人双马甚至三马,正在隐蔽的河谷或林地里养精蓄锐。
辅兵们忙着喂食草料,饮马刷毛;骑士们则默默检查着鞍具的每一个皮扣,磨砺着环首刀和长矛的锋刃,调整着弓弦的力度。他们是撕开黄巾军庞大阵线、直冲邺城脚下的锋利尖刀,必须在最关键的时刻,以最饱满的状态,发出雷霆一击!
一切,都在一种极度压抑、高度紧张的节奏下进行。每一个环节都至关重要,环环相扣。
浮桥必须尽快,再尽快!
楼船必须准时,甚至提前抵达!
步卒必须及时赶到,不能脱节!
骑兵必须蓄足马力,一击致命!
皇甫嵩和朱儁的心,早已飞越了这百里之遥,紧紧系在了邺城那摇摇欲坠的城墙之上。但他们的人,他们的意志,必须如同定海神针般钉在这里,统筹这庞大而复杂的救援机器,冷静地计算着每一步,等待那稍纵即逝、或许只有一刻钟的最佳战机。
救援要在黄巾军这头庞然巨兽最疲惫、最专注于啃噬邺城这块硬骨头的时候,从其最脆弱的侧翼或后背,给予其最致命的一击!若事不可为,邺城已然陷落,则必须立刻壮士断腕,保住这支大汉中央最后可用的战略机动力量,果断退守大河南岸,倚仗黄河天险,重新构建防线,以待时机。这其中的权衡、煎熬、冷酷的计算,以及对邺城守军(尤其是那位他颇为欣赏、智勇双全的年轻将领孙原,以及他那位重伤的弟弟)命运的担忧,如同无数双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两位老将的心脏,几乎令他们窒息。
孙原,张鼎,还有邺城里所有还在喘气的将士们,全看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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邺城正北,五里外,黄巾军本阵土丘。
“地公将军”张宝,粗壮的身躯如同生根般立在丘顶,粗糙的大手拄着那柄血迹斑斑的环首大刀,刀柄的麻绳早已被血汗浸透变成暗褐色。他眯着一双细长的、闪烁着精明而冷酷光芒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那座如同在血海怒涛中挣扎的孤城。
城下那不断增高、仿佛有了生命的恐怖尸山,在他眼中并非惨绝人寰的地狱景象,而是通往胜利的、必要甚至值得炫耀的代价。他饱经风霜的脸上没有任何对生命的怜悯,只有一种农夫看到庄稼即将丰收般的、务实而残酷的满意。他甚至能大致估算出,填出这样一条“路”,大概消耗了多少“材料”。
“大哥的昆吾剑气……”张宝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如同两片生锈的铁片在摩擦,“隔这么远,都能感觉到那股子躁动……他在催了。他的心,比我们还急。”他这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身旁的人听。
身旁的“人公将军”张梁,枯槁的身形裹在宽大的破旧麻布深衣里,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他脸上如同戴着一张毫无表情的面具,唯有深陷的眼窝中,那两点幽光闪烁不定,如同墓穴中的鬼火。
他手中的枣木杖无意识地轻轻点着脚下的泥土,杖头镶嵌的那块不起眼的、带着天然螺旋纹路的黄褐色石头(他认为这是天降神石,蕴藏神力),在昏沉的光线下似乎有微不可查的流光一闪而逝。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此乃天道轮回,非人力所能阻挡。”
张梁的声音尖锐而飘忽,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却又冰冷得不带一丝人气,“区区邺城,区区凡铁铸造的城墙,如何能挡天威?这些汉军蝼蚁的垂死挣扎,不过是献给黄天的最後、也是最响亮的哀鸣罢了。他们的恐惧,他们的绝望,他们流尽的每一滴血,都是最上等的祭品,只会让我黄天大业的神火,燃烧得更加旺盛!”
他微微抬起枯瘦得如同鸡爪的手指,遥遥指向那尸山血海,语气中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陶醉:“看!我教的勇士们!他们无畏无惧,视死如归!因为他们深知,肉体不过皮囊,魂魄终将飞升,归于黄天无极乐土!而他们的牺牲,将荡涤世间污秽,为子孙万代开创万世太平!这座尸山,不是耻辱,是荣耀!是通往新世界的阶梯!是践踏旧王朝的丰碑!”
张宝闻言,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冷哼。他对张梁这套神神叨叨、故弄玄虚的说辞向来不感冒,甚至有些鄙夷,但他不得不承认,这种极端狂热的信仰灌输,所带来的疯狂战斗力是实实在在的,尤其是在这种需要拿人命去填的攻坚战中。
“并州和幽州的儿郎们,打得还算像点样子,没白费我们费尽心思从边郡武库弄来的那些甲胄弩机。”
他目光扫过那些在井阑上射击、在阵中操作蹶张弩的黄巾精锐,语气稍微缓和,但随即又变得阴沉,“只是……这代价,未免太大了点。”他看着那如同被收割的麦子般成片倒下的士卒,即便是他这样见惯了生死的人,也觉得心头微微抽搐,那不仅仅是人,更是他未来的兵源和资本。
“代价?”张梁猛地转过头,发出一声尖锐而诡异的、如同夜枭般的轻笑,枯槁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情绪波动——那是混合着嘲讽和狂热的扭曲表情,“地公将军,你何时也变得如此妇人之仁?如同市井之徒般锱铢必较?为了黄天大业,为了推翻这腐朽的汉室,建立我等的太平世界,这点牺牲算得了什么?不过是必要的柴薪罢了!只要拿下邺城,救出大哥,整合冀州百万人口、钱粮府库,这天下,还有谁能挡我黄巾锋锐?届时,你要多少兵马,就有多少兵马!这万里江山,亿兆生灵,都将是我教的祭坛和信众!眼前的损耗,不过九牛一毛!”
他顿了顿,眼中幽光大盛,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代表天意的蛊惑力:“传令下去!告知全军将士:第一个登上邺城墙头者,无论出身,即刻封‘撼地将军’,赏千金!赐‘符水’一碗,得享不死之力(宣称)!率先攻破城门者,封‘破城将军’,赏万金!可至天公将军座前,亲习太平要术秘法一部!”
张宝皱了皱眉,觉得张梁的许诺有些过于虚无缥缈,尤其是“符水不死”和“秘法”,简直是在画饼充饥,但他强忍着没有出声反驳。他知道,此刻军心士气需要最强烈的刺激,哪怕是虚假的幻想。他深吸一口带着浓重血腥味的空气,补充道,声音如同滚雷般压下:“再传令给张牛角、张举、张纯,还有于毒、白饶、苦酋、眭固、张白骑他们!别他娘的再给老子藏着掖着,保存实力了!把压箱底的老本,把所有还能动的人,全都给老子压上去!今天!就在今天日落之前!老子必须站在邺城的城楼上,用皇甫嵩和朱儁的脑袋祭旗!谁敢贻误战机,畏缩不前……休怪老子军法无情,认得他是谁,老子手里的刀可不认得!”
数名膀大腰圆、神情凶悍的传令亲兵轰然应诺,翻身上马,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向各个方向的主将旗帜。
军令如山,伴随着“撼地将军”、“破城将军”的巨额悬赏和“符水秘法”的虚幻诱惑,如同最猛烈的兴奋剂,注入了已然疯狂的黄巾大军体内。
攻势瞬间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惨烈程度!更多的生力军——那些原本作为预备队的、装备最精良的老营兵,被将领们声嘶力竭地驱赶着,投入了攻城序列!将领们甚至亲自拔刀,在后面督战,砍杀任何敢于犹豫或后退的士卒!那座恐怖的尸山,以更加惊人的速度“生长”着,顶端甚至已经隐隐触及到了垛口的边缘!无数双沾满血泥的手扒上了墙砖!
邺城,真的已经到了最后时刻。城墙的每一次颤抖,都仿佛是其最后筋骨的哀鸣。每一块砖,每一寸土,都在血与火中灼烧,发出绝望的呻吟。
而远方的黄河上,浮桥还差最后最艰难的几十丈。
楼船,仍在劈波斩浪,顺流而下。
铁骑,仍在沉默地抚摸着战马的鬃毛,等待着冲锋的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