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坑僧灭佛
无数闻风的僧侣,逃的逃,还俗的还俗,妄图逃过灭顶之灾。可上头铁血铁腕,宁杀错不放过,只要抓到光头的人,不分青红皂白,一律坑杀了账。
一时之间,全国沙门地动山摇。好多寺院为了闭祸,紧闭院门而不出,却仍然被当地官兵重重围困,最终饿死的、被抓到坑杀的僧人,又不知凡几。
老方丈所在的寺院,因其广施恩惠、慈航普渡,在信徒中很有威望,再兼之寺院坐落偏远,地处隐蔽,勉强在夹缝中苟延残喘,从春末一直扛到了夏初。
老方丈慈悲,不愿看到沙门灭绝,凡是来投奔的,不伦僧尼,一律全皆收容救助。然而,这终究不过是杯水车薪,本寺亦非最后净土,只要灭佛之火还在燃烧,早晚有一日,他们都将大难临头。
因此,老方丈决定,独自徒步前往都城平城,冒死进谏皇帝,以佛法辩之化之,挽大厦于将倾。
这不是一件易事,这甚至是九死无生的事。
这一日,日色西斜。寺院山脚村落的人,却全皆停了手里劳作,纷纷扬扬的涌入寺院。
自避世后就紧紧关闭的院门,这一日却坦荡洞开,广纳信徒。所有村人都双手合十,于戒坛之下,听老方丈讲佛法。
桐紫也混迹在人群里。
老方丈身穿簇新福田衣,端坐戒坛之上,皱纹舒展,白眉飘飞。他的背后就是三层的木质佛塔,宝相庄严,隐有佛光回照。
夕阳将烧红的色彩,涂抹在佛塔上,涂抹在老方丈的身上,也涂抹在元清的脸上。
老方丈手间念珠转动,声音苍然辽远,一字一句的讲《妙法莲华经》。
“一切众生皆是吾子,深着世乐,无有慧心。三界无安,犹如火宅……我今应当为诸众生,说于大乘,令其智慧广大。”
人总是因贪图沉迷于享乐,放任自己沉沦于七情六欲,犹如置身火宅,烈火烹煎又奋不顾身。不仅无法追求生命的真谛,也失去了超脱苦难的智慧。但其实醒悟只在一瞬间,佛曰立地成佛,正是此理。
“……若有闻法者,无一不成佛。”
因此闻法者,哪怕需要经受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都可以从容面对之、接受之,并且淡然奔赴之。
“众生度尽,方证菩提。”
他讲完最后一场,口宣佛号,自戒坛上缓慢起身,便要奔赴王都,赶赴他此生最后的一场辩法了。
座下百姓,有懵然不知,如坠云雾的,有一知半解,拧眉沉吟的,亦有深得其味,垂泪惜别的。更多的却还是天真孩童,兴冲冲的来看热闹,却听了好大一罗圈的套话,略小的就抓着父母的衣服哭着要回家,略大些的就在场下疯跑追逐打闹起来,父母急急忙忙的在身后撵,一派喧嚣。
老方丈却不恼怒,笑吟吟的看向送行人群,看向芸芸众生。
懵懂不知也好,立地成佛也罢,众生自有出路,亦会有解脱之法。
他垂首扫过众弟子。僧人知他要从容赴法,全皆舍不得他,都是以泪洗面。他们却不敢哭出声音,怕被老方丈责骂,然而那泪水怎么也止不住,只是一味的流淌。
这其中,最为淡定的,却是元清。
老方丈略感欣慰,缓缓步下戒坛,元清却上来紧紧将他搀扶了,低声行礼,“方丈,平城之行,元清,愿意同往。”
他声音虽轻,周遭的僧人却都听到了,齐齐倒吸一口冷气,可还不及众人阻拦,桐紫却急了,风风火火的排开众人,挤上前来,胸口剧烈起伏,“你……说什么?我不同意!”
元清瞧着她,心中那种莫名的烦躁和嗔念就又泛起来了,他口宣佛号,强逼自己不去看她,“方丈,还望成全。”
眼睁睁看着他去赴死,比杀了她还难受!桐紫不管不顾的紧紧钳住了他的胳膊,咆哮的近乎破了音,“我不允许,元清,我不允许啊!”
那一刻,她甚至恨不得打晕他,把他扛走,把他关到深山老林,谁也见不到、找不到的地方,将他死死的、紧紧的,完全的,锁死在自己身边!
元清只敢抬头望她一小眼。他们之间没有了院墙阻隔,离得这么近,近到能看到彼此脸上细微的毛孔和绒毛。
他知道,她是个女孩子。
他好难受,他快要吐了……他真的好痛苦……
老方丈却突然伸手,慢慢拉开了桐紫的手。他推了推她,将她推开了几步,直到元清急促的呼吸渐次沉缓下来。
老方丈叹了口气,慢慢对元清说。“你虽有慧根,但尘缘纠结,业障太深。元清,便留在这吧,不要着急,慢慢去想,慢慢去悟。”
“等你准备好了,再做出你的选择。”
失魂落魄的元清,终于还是被留下了。
老方丈手拄木杖,头戴斗笠,身披袈裟,独自坦然上路。
他跋涉过高山、淌过溪流、熬过了炎夏和病痛,终于千难万险、心心念念的踏上了平城的土地。
面见皇帝,于大殿之上与无数朝臣、大儒辩经,耗尽心血、穷尽所学,洋洋洒洒,坦荡从容。
最后,变成了一颗枯朽的人头,飘飘荡荡的挂于城墙之上。
死不瞑目的双眼,空洞的望着芸芸众生。
继而,元清他们的死期,也到了。
老方丈从容赴死后,皇帝越发雷霆震怒,灭佛诏令驰遍四野,片甲不留。
桐紫比元清还要提心吊胆,害怕的都快要不能呼吸了。
老方丈死讯的噩耗传来后,寺院再次紧闭了院门。可仍架不住无数的僧侣绝望的从后门出逃——既然早晚都要死,他们没日没夜所要严守的清规戒律,忍隐的贪嗔痴怨,就像是天大的笑话一般。
所以,他们宁愿在死之前出逃,哪怕体验几天凡俗生活,尝试许久未曾试过的事,才能算不枉此生。不仅如此,他们在逃跑之前,卷走了寺院所有的粮食、钱帛、衣服,甚至更有抢红了眼的,推倒佛像,将大雄宝殿上小佛像外镀的金漆都刮走了。
一夕之间,偌大的寺院就破败下来,只剩下元清,和寥寥几个从小就做僧人,无处可去的人,苦苦支撑。
然而,他们为了避祸,不肯开门,也不敢出门。桐紫这些日子,拼了命的去上山打猎,采野果,挖野菜,偷家里的存粮,一篓子一篓子的从院墙上倒进院子里。
其他几个僧人感恩戴德,抹泪相谢,可元清不肯吃。
他开始绝食了,一日日肉眼可见的消瘦下去,渐渐行尸走肉。
桐紫一开始急得破口大骂,后来甚至哭着求他,求他吃一口,哪怕是一口。
可元清静默的坐在菩提树下,闭着眼修行,外事外物于他都无法侵扰,充耳不闻。
桐紫真的很想翻进院子里,把他打晕,强制给他灌水灌食,拼了命的想要护住他。但她也知道,已经四世了,他是个那么温柔的人,但也是个异端坚定决绝的人。
他同她一样,都轻易不肯放过自己。
因为频繁的投食和看顾,桐紫也跟养父母大吵了一架。
一来现在寺院正在风口浪尖,他们都可能会遭受牵连,二来她家也算困顿,养一家三口尚且艰难,哪里又有余粮去额外养活四五个僧人呢?
桐紫与养父母大吵了一架,冲出门去。她却也知道父母辛苦,只能没日没夜的上山打猎,努力攒些猎物皮毛草药好换取粮食,拼尽了自己的一切去救助寺院,保护元清。
然而,这一日黄昏,她好不容易疲累的下了山,慢慢往寺院去的时候,却发现村里的人,正疯了一般的往寺院那里冲!
她大惶,拽住了一个熟人,“发生什么事了?”
那人的话语却如惊雷一般,直震得她差点跌坐在地。
“官府要去寺院拿人了,僧人们抵死不肯开门!”
“闹着要自焚殉道呢!”
元清,她的元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