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7章 金佛疑云
建康普通百姓的议论自然传不到萧菩萨的耳朵里,转眼间同泰寺八丈金佛的铸造已持续三月有余,今日正是开光前的最后查验。
江南的秋雨总是缠绵,此刻正淅淅沥沥地打在同泰寺的金瓦上。
工匠们踩着湿滑的竹架上下忙碌,铜锤敲击的叮当声在雨幕中显得格外沉闷。
“不对!这声音不对啊!”老匠作鲁大有忽然停下手,布满老茧的指节在金佛左膝处反复叩击。
他眉头紧锁,转身对监工喊道:“取钻具来!”
雨丝顺着鲁大有灰白的鬓角滑落,混着额头的冷汗滴在佛身上。
等钻头穿透那层厚度颇为可观的金箔,露出的不是预想中的赤铜,而是泛着青灰的铅块。
鲁大有的手猛地一颤,钻头当啷落地。
“全部查一遍!”他嘶哑着嗓子命令道,像是被什么掐住了喉咙。
雨水顺着脚手架流淌,冲刷着工匠们颤抖的双手。
随着外层金箔被一片片剥离,八丈金佛渐渐显露出它狰狞的真相:金玉其外,铅块其中。原本应当填满铜芯的佛像,此刻竟有七成被劣质铅块替代。
“何人如此大胆!这、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啊……”鲁大有瘫坐在湿漉漉的竹架上,手中金箔映着他惨白的脸。
太极殿内沉香缭绕,青烟袅袅间,萧衍正闭目捻动佛珠。他身着素色袈裟,面容平和如古井无波,指尖每拨过一颗檀木佛珠,唇间便低诵一声佛号,俨然一派得道高僧的气象。殿外暮鼓声声,更衬得这方寸之地恍若佛门净地。
一名内侍轻手轻脚地碎步进来,却在距离御案十步处猛地跪倒,额头重重磕在地上。
“陛下,同泰寺金佛……”
萧衍依旧闭目,手中佛珠不疾不徐地转动着,慢条斯理道:“如何了?”
“匠人说,匠人说金佛熔铸之时炉火失控,开光……开光仪式需要推迟。”
内侍话还没说完,那串盘得油亮的佛珠突然破空而来,啪地砸在内侍额前。
佛珠应声迸散,噼里啪啦滚了满地。萧衍已然拍案而起,双目赤红,额角青筋暴起,哪里还有半分方才的宝相庄严的样子?
“查!”
皇帝的声音一字一顿:
“给朕查个水落石出。”他雪白须发无风自动:
“若是有人胆敢在佛祖金身上动手脚,”他突然抓起案头镇纸狠狠掷向殿柱:
“朕便送他去西天当面谢罪!”
满殿内侍齐刷刷伏地瑟缩,方才还佛香氤氲的殿堂,一时之间像是突然之间森然了几分。
…………
深夜,寝宫内烛火幽微,将萧衍的身影拉得修长。他独坐案前,手中拿着刚刚送来的密报。
这位曾经以机敏干练著称的“菩萨皇帝”,此刻眉头微蹙,在字里行间细细搜寻着蛛丝马迹。
突然,他的指尖一顿。
烛火摇曳间,一个奇怪的联系跃入眼帘:太子詹事荀济的名字,竟在铅料入寺前三日,连续出现在同泰寺的香客簿上。
一次尚可说是巧合,可接连三日,未免太过刻意。更蹊跷的是,萧衍翻过下一页,发现负责采购铅料的知客僧慧明,赫然是荀济府上管家的表亲。
他的手指在“荀济”二字上久久停留,不自觉用力按下,仿佛要将那墨迹生生按进纸里,眼中寒光一闪。
“呵……”萧衍低低冷笑一声:“太子啊……”
…………
翌日朝会。
萧衍冷冷看着殿中那位须发皆白的老臣,那人神色激愤,笏板在手中不住颤抖:
“陛下!江南百姓已不堪重负啊!”
萧衍还不及开口,那老臣复又重重叩首:
“去岁江淮水患,今春吴越蝗灾,百姓易子而食。而佛寺日增,僧众已过十万,不纳赋税,不服徭役!”说到这里,他突然抬头,浑浊的眼中迸出精光:
“陛下知道如今的建康米价吗?每斗三百钱!足足三百钱!往年里,这些都已经够百姓数月嚼用了!”
萧衍面无表情地把玩着新换的佛珠,目光却落在荀济腰间那块青玉上,做工精致,一眼就是内廷之物,想来是太子赐予的。此刻佩在这谏臣身上,倒像是某种无声的示威。
“荀卿是在指责朕佞佛误国?”
“臣不敢!”太子詹事荀济重重叩首:
“只是佛事劳民,金佛熔铸失利或是天意示警,陛下不可不鉴呐!”
“够了!”萧衍忍不住冷笑出声:
“朕看你是读书读迂了!传旨,荀济诽谤佛法,着贬为始安太守,即日赴任!”
满朝文武齐刷刷跪伏,唯有那位白发老臣仍倔强地昂着头,直到禁卫架起他,还在嘶声高喊:
“陛下!您睁开眼睛看看这人间!佛能救得陛下超脱苦海,可救不得我江南百万生民啊!”
尾音被朱漆殿门重重截断。
…………
陈庆之站在铅匠作坊的废墟前,指尖摩挲着一块残留的铅锭。这里三日前突发大火,老铅匠一家五口葬身火海,而账册更是化为灰烬。
“将军,这是第四家了。”副将低声道:
“每次我们刚查到线索,不是失火就是人失踪。”
陈庆之沉默地望着雨中飘散的青烟,突然想起昨日去拜访吴郡陆氏,那位向来健谈以口若悬河著称的家主突然“偶染怪疾”,变得口齿不清起来;去会稽孔氏询问铅料去向,得到的是一份完美得可疑的账本。整个江南士族,此刻竟默契地筑起了一道无声的高墙。
雨越下越大,陈庆之心头微微一叹。就算再不明实情,此刻也该意识到些什么了。
“备马。”陈庆之的声音陡然冷峻,“我要立刻面见太子。”
东宫密室里,萧纲正亲自与度支尚书贺琛核对一摞账册。
这位因蜡鹅厌祷事件,在昭明太子死后侥幸登上太子之位的南梁未来继承人,这么些年别的不说,在观政上算得上是兢兢业业了。
“殿下请看。”贺琛指着一条条账目:
“去岁各寺‘铸钟’用铜上万斤,但实际铸成的钟加起来不超过五千斤。”
萧纲的手指在算筹上快速移动,眉头越皱越紧:
“这些铜铁都去哪了?”太子的声音沙哑,眼下带着明显的青黑。
窗外忽然传来一声夜枭的啼叫,贺琛吓得一哆嗦,墨汁溅在账册上。老尚书慌忙去擦,却把那数字越抹越黑。
“不必惊慌。”萧纲按住老尚书颤抖的手,轻声道:
“我这里无人能来,此间绝无六耳!况且我非佞佛之人……”
贺琛叹了口气,压低声音:
“殿下,许多寺庙的僧人,并非良善之辈啊!”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忧虑。
“明日我再去劝劝陛下!”萧纲深呼一口气:
“务必让陛下回心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