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9章 王命裂痕
它要谁坐上王座,
但它总会提前安排,
谁会跌下去。”
——《王书·断页·序言之一》
清晨的王宫,石窗缝隙透进冷金色的曦光,像一柄柄锋利的刀,从云层后直落宫墙。
光线穿过织金窗帘,洒落在地面那条铺着狮鹫纹饰的长毯上。
晨雾未散,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尚未褪去的战争气息。
奥利昂站在王子寝殿附设的政务厅中央,银盔未摘,护颈绶带还斜搭在肩。
他的披风半掀,湿了边,似昨夜失眠后披着甲胄直接赶来。他的咆哮声,在石壁之间如雷滚动。
“失败?!”
“昨夜他们——居然一个都没死?!?”
他的拳头重重砸在权杖台上,铜纹震颤,权杖滚落在石板地上,发出一声清脆却刺耳的“咔哒”。
那声音像划破了整个清晨。
立在一侧的,是他最信任的宠臣、宫相之子——年轻的冯赫特子爵,罗威纳·冯赫特。
他一身深灰色织金马甲,左胸佩着王子亲卫专属的银鹰徽章,
姿态恭敬,语调平和,但眼神却藏不住眼角一抹若有若无的揣测光芒。
“殿下,亚瑟殿下亲自派人传来密函,确证消息属实。”
“不过……他未提及刺客身份,仅说明‘刺杀未果’。”
奥利昂冷笑,眼角轻轻抽搐。他转身,望向身后的王室画像墙,那是一整面镶着金框的“特瑞安王族谱系图”,
最中央,是那位沉静而威严的亨里安七世,半身油画面容在光下泛着微微冷意。
他盯着那双久远王者的眼睛,语气压得低沉,却像一柄已被拽出鞘的剑:
“亚瑟……亚瑟。他总是踩在一切之后出现。”
“而他的那位妹妹——那张永远不肯退场的脸,难道他们以为自己,是王座上的镜子吗?”
他猛然咬牙,一把扯下画像下垂的丝绦,动作暴烈得仿佛要从家族序列中撕掉某段不被容忍的血脉。
罗威纳立即上前一步,姿态恭顺,却精准控制着距离。他语调压低,带着一点点煽风点火的火苗:
“殿下说得极是。”
“那两位……确实不知进退。弟妹本分,岂能僭越命运与王座之间的尺度?如今他们自持民心舆论便敢托言改革,这根本是——自立为谋。”
他顿了顿,垂眸一笑,声音温润却犹如匕首轻轻贴上颈动脉:
“不过……昨夜虽有意外,也未必全是坏事。”
奥利昂狭眸一斜:
“你什么意思?”
“若殿下愿意——”
罗威纳轻声,语调一丝不乱:
“可考虑向血族示好。以联姻之名,向永夜血盟表达和解之意。那位塞莉安王女……不正是穿刺者大公的独女?若纳入王室——”
他的尾音如丝,如咒。
奥利昂却猛然一拍案,怒火重新升起:
“住口。”
他仰头,眼中满是讥讽,仿佛连提起这个名字都觉得亵渎:
“塞莉安?”
“那个野蛮种裔?她父亲若不是抱着几个被烧剩的旧城苟延残喘,怕早就沦为卡牌实验素材了!”
罗威纳面不改色,眉眼低垂,只道:
“殿下说得极是。”
奥利昂冷哼一声,嘴角勾起一丝极具皇族惯性傲慢的笑:
“让她做次妃,已经是我的仁慈。”
“特瑞安的血脉,不需要靠外族来抬头。”
他语气淡然,却每一个词都如铸铁——既不是为了爱,也不是为了联姻,而是秩序赋予权者的布施。
他忽而转头,吩咐守在门口的侍从:
“写信给父王。”“告诉他,我愿以此举,表达对血族和平共存的善意。”
“就写——特瑞安王国愿以尊贵王子之名义,迎娶永夜血盟王女——塞莉安·冕夜。”
侍从一愣,谨慎问道:
“殿下,是……以正妃之位?”
奥利昂甩袖,语气如刀锋:
“当然不是。”
“正妃的位置,早已留给真正高贵的贵族血统。”
“次妃就够了。”
他看着画像墙上那群沉默的先王,仿佛自己也即将成为他们中最亮的那一笔——
但在画布之外,命运的笔却早已掀起墨锋,书写他不曾预料的一章。
王宫的另一翼,风已传开。
本应和煦的清晨光线,此刻透过廊柱与石窗,却带着一丝讽刺。
那冷金色的曦光,如同神明特意蘸墨笔,在王室天花板上涂下一道看不见却无处不在的嘲笑——
不属于王室荣耀的庄严,而是一种即将崩塌前的艳丽警告。
奥利昂那封信尚未来得及送出宫门。
但风,早已抢先一步,穿过回廊,吹进每一扇敞开的耳朵。
—
最先听闻的是皇长女,梅黛丝·特瑞安。
此时,她正在圣辉祈堂闭关,以圣女之礼在繁育圣母座前晨祷。
殿中静若神墓,圣火温柔地照亮银壁,而她正以细致无声的动作擦拭着一柄金圣杖。
却就在此时,近侍侍女轻声靠近,声音压得几乎听不清:
“殿下……皇长子殿下,似乎正在草拟……向陛下提亲的奏书。”
“对象是……血盟王女,塞莉安。”
梅黛丝的手顿了。
金杖在她手中微微一颤,擦拭动作停下,原本庄重沉静的眼神骤然掠过一丝冷光。
她没有说话,空气在她呼吸间沉了一拍。然后,她低低一笑。
那笑声,不属于圣女。
“他,想娶她?”
“做妃子?”
她将圣杖缓缓立回地面,身形微俯,行了一个极其标准却冷彻的神圣礼式,
仿佛不是礼赞神明,而是在为某个将死的愚人致告别词。
“那位王女,可是穿刺者大公之女。”
“而她的父亲,若听见这个提议……”
她顿了顿,语气轻得像羽毛落在刀锋上:
“恐怕会让雾都的白昼,陷入血夜——然后,撕下帝国一半的天。”
说完,她转身离开圣坛,圣袍如白云曳地,一步步踏在光中,却像把整个圣殿的温度带走。
她走至廊柱边,回望王宫那座远方高塔,眼神冷漠:
“更何况,那位王女——如今可是命运之主的女伴。”
她轻轻嗤笑一声,像是在评价一出无聊的剧:
“奥利昂……我的傻弟弟。”
“你居然连神明,也敢碰?”
她的目光扫过侍女惊惧的神情,随意一撇,像是在观赏一只跳上王座却穿错礼袍的猴子。
—
与此同时,在王宫西侧,次子·艾德尔·特瑞安正站在军务书阁,身着未解勋带的深黑军服,银星未摘,袖口因晨训而微湿。
他的神色一如往常般凝重,批阅着最新一份军政简报。
忽而,侍从军官走近,递上一份折叠极紧的急报,低声道:
“殿下,雾都北口传来流言:皇长子殿下有意联姻血族,以缓和当前局势。”
艾德尔闻言,指尖停在行文边缘,缓缓抬起头,眸光如刀。他复诵一遍,像确认这句话确实来自这片土地:
“……塞莉安,做他的妃?”
他闭眼两秒,睁开时目光沉如海底。
“血族的体面,是压不下去的。”
他将手中的文件卷起,重重一敲桌案:
“盯紧王宫信鸽线。他若真把这信送出去,我要在第一时间应对。”
军官立刻躬身应令,退下。
艾德尔望着窗外,晨曦照不进他所在的书阁。
他看着空中飞过的信鸽,嘴角挑起一丝近乎残酷的判断:
“他不是想平定血族。”
“他是在——往火堆里加柴。”
—
而在王宫花园深处,晨露尚凝,最年幼的皇女——莉赛莉雅·特瑞安,正在修剪蔷薇。
她身着纯白束腰长裙,动作极为小心,每一剪都落在花刺的缝隙之间。
她的贴身侍女玛琳站在一侧,低声道:
“殿下……听说奥利昂王子打算迎娶那位血族王女。”
莉赛莉雅手中剪子微顿,却未抬头,只是轻轻叹息:
“他又开始用血统讲故事了。”
她望向晨光中刚刚盛开的蔷薇,花瓣仍沾着水珠,如同某个还未擦净的童话结局。
“可惜……”
“童话是讲给小孩听的。”
她回头看了一眼王宫高墙,声音平静得可怕:
“而我们,已经住在火山口上了。”
玛琳犹豫着问:
“殿下的意思是……”
莉赛莉雅摇头,语气柔软却透着一丝令人无法忽视的决绝:
“我什么都不需要说。”
她转身继续剪花,像是在修剪一封尚未写出的悼词。
“因为那封信——会自己烧起来。”
她的目光始终温柔,却有着令人意外的笃定。
“因为塞莉安,不会接受。”
“穿刺者大公,不会容忍。”
“而父王……终究会让奥利昂,明白他自己的愚蠢。”
而在王宫更深的层层宫墙之后——
一处无人涉足的回廊静立在清晨的霜气之中,雪白石地蜿蜒而上,两侧是镶嵌于青铜浮雕间的静默长窗,
窗外晨光无法完全照进来,只留下一线冷金,仿佛整个空间本身就被设定为不属于“白昼”的区域。
长廊尽头,是一间密室。
王族双子并肩站立于其中,一面通体打磨的黑银长镜,横亘在他们面前,
像是另一重世界的入口,又像是王室血统凝视自身罪孽的唯一回声。
维多莉安披着银羽礼袍,领口严密,整个人显得仿佛与这个清晨毫无关系。
她手中正把玩着那封尚未送出的请示副本,纸张边缘依旧残留未干的墨迹,
散发出微弱的鸦青色幽光——那是尚未被命运承认的王命草本,仍在等待主权落印。
她低头一指抚过纸角,仿佛触摸的不是墨,是奥利昂野心下的一块软腐。
抬起头时,她看向镜中,语气冷得像雾:
“你不打算劝他?”
亚瑟站在镜正中央,身形沉静如山,手负在身后,黑披风在镜前投出一道清晰却无感情的影子。
他没有转头,语气一如他身后的王座壁画:
“如果父亲真会通过这份请示——”“那就说明,他已经彻底失去了判断。”
他的眼神落在镜中,不是自己的脸。
而是——王都全景的折影。
被镜面微微扭曲的街巷在黎明中蠕动,像一个正从梦中醒来、却尚未看清自己身形的巨人。
亚瑟语调平静,却暗藏锋芒:
“这不是坏事。”
维多莉安轻笑,那笑意像封存的镜酒,温和,却藏着烈性毒焰:
“为什么?”
亚瑟的回答一如既往的淡然:
“因为雾——深了。”
他低下眼,仿佛已经看见了预设好的剧场崩塌,旧秩序与伪信仰在灰光中被命运本身一点点吞没。
—
下一刻。
王宫议事厅钟声响起,九响连鸣,如敲在国策之上的锤。
亨里安七世的贴身侍从,身着白金长袍,步履如封条撕裂。
他沿王宫西翼长廊,越过侍卫未问,直抵王座厅前。
宫门缓缓推开,厚重的青铜门轴发出一声仿佛王朝心跳的“嗡鸣”。
奥利昂端坐在王座下方的仪典案几之后,银盔已除,披风斜披,目光直视前方,面色森然。
侍从行至正前,垂首宣读。
他的声音没有颤抖,却如铁铃坠入水井,冷得刺骨:
“陛下令,拒绝此请示。”
“王子不可擅动国策婚盟。”
“尤不可妄言血族之女为侧妃。”
“王座尚在。”
“王命未出。”
“诸子之言,当守礼。”
他说完,将那封训令折页以最简洁而恭谨的动作呈上,行最基本的礼仪,没有一句多言。
然后转身离开。
长袍飘过玉阶,声音却久久未散。
奥利昂盯着那封王命训令,目光如火如冰。
他的拳头缓缓握紧,骨节发白,青筋如蛇般蠕动,缠绕上手背。
他听懂了。
他听出了父亲的态度——不再是指责。
也不再是训诫。
而是失望。
彻底的、无法挽回的、刺骨入骨的王者之失望。
那一刻,晨光穿过宫墙,落在他身上——却无法照亮他脸上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
雾都的清晨,阳光尚未完全刺穿低垂的雾层。
但在破塔街的尽头,几缕光还是努力地从残砖裂缝间透进来,洒落在一间狭小的教室地板上。
窗棂斑驳,墙面布满龟裂,桌椅歪斜、尘土浮沉。
然而角落那只洗净的旧水桶,已经被倒空三次。
水声淌进晨雾,也唤醒了这片街巷中久未响起的课钟回声。
司命正挽起袖口,安静地用一把麻帚清扫教室中央的灰尘。
他的动作不急不缓,不像一位报刊主编,更不像一个操纵命运的秘诡师——倒像一名旅人,
在归乡时默默整修祖屋,扫去遗落岁月的尘埃,什么都没说,却什么都在做。
窗台上,塞莉安盘腿坐着,长发乱垂、披袍未整,与几个衣衫破旧的孩子玩着“剪卡赌猜”的游戏。
她一本正经地模仿晨星讲师的腔调,声音清亮,眼神却带着久违的松弛。
“这张牌叫《海咬者》——猜猜看,是生命系?还是命运系?”“生命!”一个满脸雀斑的小女孩兴奋地喊。
塞莉安摇头,歪头一笑,露出标志性的獠牙:“错啦,是世界系——因为它卡牌规则里写了‘规则三:血咬后,港口封锁’。”
孩子们哄然大笑,有人叫她骗人,有人又嘀咕着“那是不是幻梦级”,眼神里却都亮晶晶的。
门被推开。
伊恩进来了,怀中抱着一大摞刚印好的教材,背后还挂着沾满清露的书袋。
他一进门便皱起眉——不是为空气里漂浮的粉尘,而是为站在教室正中的那道身影。
“你都已经是主编了,还扫地?”
司命没抬头,语气温和却沉稳:
“下层的尘土,不是晨星的油墨能抹掉的。”
“只能一点点,扫走。”
伊恩怔了怔,片刻后轻轻笑了,将教材放在讲台上,墨香仍未散,书页尚温。
窗外,一群孩子正趴在玻璃上观望。脸颊贴着冷窗,眼神里映出一片从未踏入却一直梦见的教室世界。
他们是破塔街的“船后孩”——父亲是码头工,母亲在酒楼送菜,祖父曾是失踪编号者,叔叔的名字留在鲸墓石碑上。
他们没有姓氏,只有一张报纸做睡垫、一碗玉米汤能捂热整个早晨。
塞莉安跳下窗台,大步打开教室木门,声音像一脚踏入阳光:
“喂,别傻看了,进来吧。”
“今天有麦面包,还有伊恩老师讲课——听得够认真,说不定能抽到张‘幻梦级扑克牌’哦。”
孩子们嘻嘻哈哈地奔入,挤在桌前,声音像春潮冲刷着死水。
雷克斯坐在楼梯转角,靠在外墙,嘴里叼着一根野草,眼神懒散地望着那一幕,目光却不似以往那样游移。
他低声笑了,对身旁刚靠过来的司命道:
“有几个,是巴洛克从无名者岛偷偷带出来的。”
“说那边条件太苦——梦都要用棉被包三层才能做得出来。”
司命点点头,目光仍注视教室:
“这边至少能吃饱。”
“而我们,也终于……有了撒出‘梦灯’的理由。”
雷克斯侧目:
“‘撒出去’?”
司命转头,眼中浮现一点幽深的光:
“我们不是在建学校。”
“我们在点一座灯塔。”
“它要照进更多人的梦里——教他们自己写剧本。”
那一刻,阳光终于撕破雾层,一束金光如同被掷出的命运线索,正好落在破塔街教室的讲台上。
伊恩翻开教材第一页,墨迹尚温,上书:
《基础秘诡学:世界、生命、命运与理智之星》
孩子们坐得笔直,目光发亮,一如旧日晨钟刚刚敲响的时分。
而楼下,雷克斯站起身,从口袋里取出一枚银色梦灯徽章,悄然将它藏入一只旧书包夹层。
他轻声对司命道:
“走吧。”
“下一座城,也该亮了。”
他一转身,晨光照在他肩膀上。
那光,像一场迟到的春天。
“当高墙之上争吵不休时,泥土中已经种下了火。”
“他们不需要王来写未来,他们会自己,拿起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