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大案
诏国五十一年,腊月二十三。
沉寂许久的龙门鼓突然被敲响,金吾卫赶到时,只见一年轻人手持鼓槌,双臂擂动,竟将石制鼓面敲得震天响。
站在他旁边的,竟是最近刚回朝的四皇子。
二人被带至太和殿,满朝文武已闻讯赶到。
殿内乱哄哄一片,不少做过亏心事的人面带担忧,生怕这次会像二十年前那样,牵涉一大批人。
“万岁驾到~”
随着御前大太监的阴柔声音传开,朝上立刻陷入寂静,所有人整齐站好等待天子。
一通繁文缛节的参拜过后,明帝赵恒率先发话:
“听说龙门鼓被人敲响了?”
“回陛下,是四皇子带人敲响的。”御前太监小声回禀。
赵恒好奇看向自己的儿子,龙门鼓虽说难敲,但他作为一国之君,自是知道其中奥秘。
寻常人因为气力不够,敲不响龙门鼓,一旦内力到了一定程度,劲贯鼓面,自然可以引得共鸣。
二十年前那次,便是有高手暗中帮助灾民,才敲响了龙门鼓。
迎着赵恒的目光,赵透向前一步,双手递出折子道:
“儿臣要替京城的黎民百姓伸冤。”
“透儿,你可知这龙门鼓不是随便敲着玩的?鼓声一响,不知多少人要跟着掉脑袋?”赵恒面色严肃。
年轻人抬起头,面带认真道:
“儿臣知晓,儿臣就是要让这些作奸犯科的人掉脑袋。”
说着,他环视一眼四周,许多官员压根不敢接他的目光,下意识低下头。
赵恒点点头,大太监快步接过赵透手中折子送上殿去。
李环这时看向站在群臣最前面的舅舅韩昌,目光复杂。
明帝赵恒接过折子,缓缓展开。
只一眼,他就像赵透当初在白玉楼中一样,双手紧握,双目死死盯着折子。
视线每扫过一个名字,眼神便锐利一分,到最后,脸皮竟忍不住跟着颤抖起来。
“此事当真?”
赵恒声音低沉,一些跟随圣驾多年的老臣一下子便能听出,天子是动了真怒。
赵透抬起头,一字一句道:
“事关重大,儿臣不敢作假,奏折之中但凡有半句虚言,儿臣愿承担所有罪责。”
听到年轻人的话,群臣再次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就连皇帝也没心思维持安静,皱眉沉思起来。
“福安王,此事牵涉重大,容朕细想一下。”
赵恒突然罕见露出来为难神色,语气中也多有商量意味。
赵透却是铁了心要追查到底,朗声道:
“父皇,天子犯法与民同罪,这名单里都是祸国之人,难不成因为他们位高权重,父皇就打算偏袒他们?”
赵恒闻言脸色突变,一拍龙椅扶手:
“大胆!”
连同赵透与李环在内,所有人都因为突如其来的圣怒赶忙下跪,口中说着万年不变的“皇上息怒”。
看到这一幕,赵恒突然冷笑一声,手中折子砸在阶上,沉声道:
“透儿,你如此一意孤行,可想过会毁了我诏国几十年的基业?”
“父皇,赵家的根基是天下百姓,而非犯了错的官吏,如果蛀虫不除,我诏国迟早被他们蛀空。”
赵透声音一如既往平静,并未因皇帝发火而恐惧。
听他这么说,赵恒略带怒气的神色忽地一松,同样平静道:
“韩卿家,你是文官之首,觉得此事当如何处置?”
阶上的折子被太监重新捡起,送到了韩昌面前。
李环眼中复杂更甚,脸上也露出愧色。
韩昌似乎早就知道折子上的内容,伸手接过,却未打开。
沉默片刻,终是叹了口气道:
“陛下,臣跟王爷的想法一样,此事应当严惩。”
话音刚落,自殿外由金吾卫押着一名青年来到殿上。
青年一身布衣,被绳索捆得结结实实,还未到近前便已有人认出来他,议论声再次响起。
来者名叫韩献,武将出身,在北线立过不少战功,同时他也是韩昌的子侄,韩家年轻一辈中的翘楚。
韩献来到殿中,第一时间便是朝着皇位之上的男人一拜,开口说出三个字:
“臣,有罪!”
赵恒深深看了他一眼,又看向低头不语的韩昌,摆了摆手。
下方太监会意,接过韩右相手中奏折,送给了武官最前方一位着朱紫朝服的官员。
诏国礼制规定,七品及以下官员穿绿色官服,六品以上身穿绯色官服,四品以上为紫色。
至于最尊贵的朱紫朝服,整个诏国朝堂只有两件,一件穿在右相韩昌身上,另一件则属于太尉兼枢密使素光威。
如今手拿奏折的朱紫服官员,无疑就是素太尉。
素光威是朝中为数不多可佩剑上朝的武官,不过即便有天子特许,他也不轻易带剑上朝。
哪怕一直与他不对付的文官,在这件事上也不得不称赞其恪守臣子本分。
放在往常,李环定要仔细观察一下这个闻名已久的素太尉,不过今天他显然没这个心情。
阶下被五花大绑跪着的,是他的表哥,对方之所以沦落到如今地步,与李环脱不了关系。
胡思乱想的功夫,素光威已经将折子看了一遍。
年过五十的他始终表情冷峻,哪怕刚才皇帝发怒也是这幅样子,好像一切都与他无关。
“素卿家以为该如何?”赵恒开口问道。
素光威抬起头,语气平淡:
“臣以为名册上的人都当杀。”
“既然二位没有意见,那便开始吧。
朕累了,先去休息会儿,等人齐了再来叫朕。”
皇帝说完,不管众人反应,撇下满朝文武百官便离开了。
许多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明所以。
“韩大人、素大人,皇上什么意思,咱们是不是可以走了?”有胆大的小声问道。
韩昌双目微闭,没有回话,反倒是平日冷冰冰的素光威开口道:
“往哪走?陛下没发话,谁敢走?韩盛,愣着做什么,还不抓人?”
一直守在殿上的金吾卫上将军看了眼兄长韩昌,又看了眼跪在地上的韩献,长叹一声,豁然转身道:
“抓人!”
一声令下,殿外涌进数十金吾卫,冲入百官中不由分说揪出十几个官员。
有些人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叫嚷道:
“韩盛,你这是做什么,敢动老夫,莫非疯了不成?”
还有人直接朝两位百官之首求救,回应他们的自然是沉默。
被抓的心惊胆战,旁观者提心吊胆,整个朝堂一时乱作一团。
直至过了一炷香功夫,大殿才安静下来。
……
一名年过花甲的紫服老者望着周边和自己一同跪着的官员,隐约猜到了什么,开口道:
“韩昌,就因为这点事,陛下要把我们抓起来?
老夫兢兢业业与朝三十载,说是两朝元老也不为过。
眼见过完年就要归隐了,陛下不能这样对老臣啊。”
“就是,陛下不能啊…”其余人也跟着附和。
韩昌睁开眼道:
“就是因为你们有这种想法,才铸此大错。
事到如今,居然还不知悔改,真是死有余辜。”
说话间,他看向自家后辈,眼中既有不忍,也有无奈。
昨夜外甥找到自己,将事情原原本本讲了出来。
听闻家中最有前途的侄子居然草菅人命,身为宰相的韩昌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韩献是三弟的独子,自小命苦,先没了爹后没了娘,韩昌便将其当儿子抚养。
韩献也争气,十六岁参边军,十八岁做宣节校尉,二十岁云骑尉,二十四岁拜上骑都尉,授宣威将军……
一身伤疤都是真刀真枪打出来的,若不出这码事,三十岁之前就可做诏国最年轻的上护军。
韩献察觉到伯父的目光,头垂得更低了,低声道:
“孩儿不孝,一时被迷了心智,有负伯父期望,对不起父母在天之灵。”
说完,在战场上刀彻见骨都不曾流泪的汉子,竟呜呜哭了起来。
韩昌蹲下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该说的昨夜已经都说了,侄子惹此祸事,他这个做家主的难辞其咎。
此事可大可小,免死牌能否保命,全看陛下心情。
朝堂中央,一群朱紫贵人跪倒在地,有的面如死灰,有的唉声叹气,还有的跟韩献一样,自顾自掉着眼泪。
这一刻他们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因为官服就高人一等,犯了案,照样是菜市口一刀。
望着官员们各异的神色,素光威始终面色冰冷,这当中有不少他的心腹。
作为武人,犯下这种事并不稀奇,平日放在军中也就三十军棍的事。
不过今天皇帝摆明了是要严查,至于原因……素光威看向赵透,神色第一次出现了变化。
就在众人乱哄哄的时候,打外面又进来一群金吾卫,剩余官员心里再次一紧。
待看清他们押着人后,这才稍稍放松了些。
走在队伍前面的,是三个光头,看着装,竟是寺庙里的和尚。
最前头的一位,着七宝袈裟,气质出尘,虽然同样是被金吾卫带来的,却不施枷锁。
百官之中有人认出了他,惊呼出声:
“是法度和尚,万佛寺的住持。”
“他怎么来这了,莫非也是被抓来的?”
百官再次嘈杂起来,唯独那些被抓出来的官员默不作声,似乎清楚个中原委。
法度和尚神色如常,双手合十,眼观鼻鼻观心,看起来颇有高人风范。
他身后十几人,除了两个同出万佛寺的和尚,其余都是华贵装扮,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少爷。
有眼尖的官员瞧出端倪,捅咕一下身边官员,出声道:
“老杜,那不你家孙子吗?”
“我孙子?”
一名穿绯色官袍的老者闻言眯起双眼,看了一会儿,他的眼睛陡然变得老大,一向能说会道的他不受控制结巴道:
“小……小方子,你……你怎么被抓来了?”
“爷爷,救我!”
被呼唤名字的年轻人看到老人如同看到了救星,差点挣脱束缚冲过去。
与此同时,那些被抓的华服年轻人一个个都开始了认亲,爹、叔、外公、大爷叫得亲切。
好不容易松了口气的众官员,再次被弄得心惊不已。
“王爷,您这是什么意思,有事冲老夫来,抓我儿子算什么?”
有脾气急躁的,已经朝赵透兴师问罪了。
年轻人早就料到这种情况,冷冷看了众人一眼道:
“你们何不问问自家后辈,都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这帮官员哪里会不知自家小辈秉性,仗着长辈荫蔽,平日肆无忌惮,没少做混账事,可再怎么也不至于被砍脑袋啊?
大殿上吵嚷之际,一个人影默不作声来到殿前,坐在了皇位之上,冷冷注视着下方众人。
有眼尖的已经察觉到,马上住声规矩站好。
这种气氛一传十十传百,很快所有人都注意到不对劲,一个个转头望向龙椅方向,整个大殿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赵恒扫视一眼阶下众人,闭上眼,揉着眉心道:
“朕乏了,尽早结束吧,透儿,你来主持。”
“是。”
赵透行了一礼,向前几步站到台阶下,转过身面对百官道:
“大概半年前,有秦姓书生上衙门喊冤,称其妻遭国公世子奸辱而亡,曝尸荒野。
安梁府前任孔知府为官油滑,碍于楚国公威势,不敢受理。”
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年过花甲的楚国公,有幸灾乐祸的,也有愤愤不平的。
楚国公下意识低下头,心中将那不争气的孙子给痛骂了一顿。
这小子从小就不学好,现在果真惹下了滔天大祸。
就在其余人以为事情因楚奇而起时,赵透却是话锋一转道:
“但经过审理,本王发现楚世子是无辜的,真凶另有其人。”
说着,他看向面前跪着的韩献,开口道:
“韩都尉,是你说还是我说?”
“秦贵的娘子是我杀的。”
韩献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心头一惊。
他们静静等待着下文,只听对方继续道:
“事已至此,我也不想多狡辩什么,但求一个痛快。”
“先别急,人确实是你杀的,但奸污她的另有其人……”
说着,赵透看向先前喊冤的那位两朝元老:
“张参政,你很喜欢人妇?”
身穿紫袍的老人身体哆嗦一下,抬起头,迎着赵透锐利的目光,终是没敢开口。
赵透收回目光,沉声道:
“众所周知,张参政老来得女,与韩家结了亲家,将掌上明珠嫁给韩献,在仕途上对女婿多有提携。
韩都尉对岳父亦是恪守孝道,翁婿和睦、堪称典范——只可惜这份孝乃是愚孝。
张参政好人妇,欣然接纳过不少官员进献的妻女。
当然,此举就算再伤风败俗,也与外人无关。
但他万不该见色起意,奸污秦贵的娘子。
而纵容这一切发生的地方,居然是号称佛家清净地的万佛寺。”
赵透面带讥讽看向打一进来就低眉顺目的法度和尚。
事到如今,对方竟依旧表现得如同老僧入定,半点不见被抓来的慌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