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儿媳
素灵艳与李珮相谈甚欢,直至傍晚时分,李珮才起身告辞。
素灵艳手捧暖炉,目送着女子离去。
站在早早点灯的长生殿门口,过了一会儿,轻声道:
“将皇子请来吧。”
“是。”
宫女应了一声,踱着碎步离去。
约么一盏茶功夫,一身红色蟒袍的赵袖快步向此走来。
看到站在门口的皇后,男子很是郑重跪到地上,恭恭敬敬磕了个头道:
“孩儿见过母后。”
素灵艳没去看自己的儿子,甚至连让他起身都没说,目光盯着天边火烧云,缓缓道:
“你当真决定好了?”
赵袖规矩跪在冰冷地面上,垂着头道:
“母后,请容孩儿任性一回。”
“唉~”
身为一国之母的女子长叹一声,赵袖犹豫一下,继续道:
“多亏了她,孩儿才能与老二斗得旗鼓相当,况且,儿臣真的喜欢她。”
素灵艳转过头,看向短暂回来探亲的大皇子,声音平静道:
“袖儿,为娘已经说过许多次,你的性子并不适合做皇帝,夺嫡对你来说也不是好事。
那女子来历不明,兴许她是在利用你。
素家的人情已经用得差不多了,你的两位舅舅也快到了功高震主的地步。
这次你父皇摆明了站在了中立位置,李丰年将他女儿教养得极好,全然不输任何一位肱股之臣。
你若能娶了她,不仅能得到一位身世清白的贤内助,连韩昌也不得不站在你这边。”
“母后用心良苦,孩儿感激不尽,只是若不能娶红柳,孩儿要这皇位又有何用?
即便是利用,孩儿亦是心甘情愿。”
赵袖抬起头,目光坚毅。
素灵艳见状内心再次暗叹一声,不禁想起了当年。
她那时亦是这般奋不顾身,个中侥幸只有自己知晓,稍有差池便不是这个结果了。
赵袖似乎猜到了母亲心中所想,笑道:
“是对是错,总要孩儿试过才知道,即便是错,孩儿也不后悔。”
素灵艳无奈摇摇头,闭上双眼,伸出手指揉着眉心,语气不容商量道:
“你喜欢她我管不住,但娘不会让你娶她。”
“那孩儿宁愿终身不娶。”赵袖表情前所未有地认真。
这一瞬夕阳刚好隐入地平线之下,他整个人被笼罩在一片阴影中,只显露出一双异常明亮的眼睛。
母子二人谁都说服不了对方,最后索性不再聊这件事,回到殿内说起了家长里短。
赵袖自小在快剑山庄长大,除了一身不轻易显露的武艺,对山庄也有着深厚的感情。
刚进宫那会儿,他便时不时往与山庄酷似的长生殿跑。
现在年纪大了,再看这里的一砖一瓦,仍是忍不住生出亲切感。
赵袖盘腿坐在炕上,剥着桌上的橘子,随口道:
“春临那边来了位西域僧人,在城中开庙立宗,讲经说法,香火鼎盛不绝。
来年开春,孩儿请他来秋梁为母后讲经。”
“西域僧人与咱们中土僧人有何不同吗?”
“母后,外来的和尚会念经啊。
儿臣久居宫中,对外面的事知晓不多,不过也曾听红柳提过。
自那西域僧进京后,因为抢走了香火,颇受本地僧人排挤。
就在前不久,还有人找上门与他辩经,最后自然是输了。
西域离天竺更近,所受佛法更接近大乘佛教。
虽然难免会有以死人尸骨皮肉做法器这种事,但那位和尚似乎并不沾染这些恶习,讲解经文也是深入浅出。
既没有以往僧人的陈词滥调,又不故弄玄虚,就算目不识丁的平民百姓也能听懂。”
素灵艳被他说的来了兴趣,点头道:
“若是能请得动,自然是好的。”
说完,她又想起什么,问道:
“那僧人与红柳相熟?”
赵袖还是第一次从母亲口中听到那女子的名字,笑着道:
“这位西域僧就是红柳请来的,陈海似乎就是他杀的。”
素灵艳闻言眉头皱起,“杀人的和尚?”
赵袖不以为然,将橘子丢进嘴里道:
“咱们中原有些和尚造的孽,可不比他少。
儿臣翻阅了下近些年刑部案卷,其中见色起意犯下奸杀罪行的,很多都是和尚做的。
这些淫僧甚是机诈,犯案后往往嫁祸他人,幸得三司判官范希仁巡视,才平了许多冤假错案,还百姓一个公道。”
“范希仁?”
素灵艳似乎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赵袖点点头道:
“说起这位范大人,还是红柳为孩儿举荐的。
此人进士出身,是左相王大人科举变革后及第的,不论学问还是策论,都是同届考生中的佼佼者。
只不过此人太过刚正,根基未稳便主张严格选拔官员、裁除冗官冗兵,被其他人视为眼中钉,一直遭受打压。
若不是被孩儿启用,怕是要辞官归隐了。”
“这等刚直之人,会全心全意为你所用?”
“自然不会。”赵袖神态自若。
“范大人为官太过刻板,眼中只有对错,若是儿臣做得不对,他照样不会给面子。
不过恰恰因为这样,他在百姓中威望颇巨。
就任三司判官以来,巡视北朝,平反了许多冤假错案,也惩治了一大批蛀虫。
其中一些事迹还被百姓改为戏曲,广为传唱。
待范大人巡视完苏杭后,儿臣打算将他举荐给父皇。
如今诏国朝堂有韩昌、王石通二位宰相为父皇分忧,但他们各自有力所不逮之处。
韩右相有匡扶一国之能,可惜出身豪族,目光放得太高,细微处难免处置不周。
乾州一夜暴富,富户变得更富,但普通百姓并没有得到太多好处。
常言道,不患寡而患不均,对此有怨言者不在少数。
至于王左相,则是另一个极端。
他出自苦寒人家,对高门阀贵漠不关心,推动的变革大多是利民之举。
此举固然有助于获取民心,却损害了士族门阀乃至朝廷的利益。
在推行过程中阻挠众多,举步维艰,短期内难见成效。
如今的朝堂正需要一把利剑,能够弹劾权贵、建言兴除利弊,大刀阔斧铲除拦路荆棘。”
“你就不怕这是一把双刃剑?”
“诏国建朝五十年,许多人还是大梁时期的旧臣,传承至今百年也不止。
这群人表面上不显山露水,私底下却盘根错节,形成一张大网,左右着当朝时局。
以前不处置他们是还用得到,如今他们阻碍了我朝发展,就该快刀斩乱麻。
利剑用好了伤人,用不好伤己,可若没这份觉悟,也休想将那张大网撕出缺口。”
赵袖说到这,眼中杀机一闪,终究是没能隐藏住本性,冷声道:
“我们不求将那些势力连根拔起,只要保证没人会阻碍诏国进程。
先礼后兵,谁敢继续冒头,那就一剑斩去头颅…”
素灵艳看着儿子的模样,突然笑道:
“这些都是她教你的?”
赵袖微微一愣,不打自招道:
“有那么明显吗?”
说完,他又挠挠头道:
“她跟母后的说法一样,范希仁是一把双刃剑,放在我手里可惜了,放在父皇手里,便是天子之剑。
父皇一辈子工…于…心计,定不会为剑所伤。”
说到“工于心计”时,赵袖有些犹豫,不过这些确实是红柳的原话。
素灵艳听了并未表现出异常,反而赞同点了点头道:
“你父皇一辈子都在钻研帝王心术,连我都不知道他的想法。
红柳姑娘确实是位奇女子,为娘倒是想见见她了。”
“母后此话当真?”
赵袖立刻面露希冀,不掩心中惊喜。
素灵艳似笑非笑看了自己儿子一眼,没有回答。
赵袖也意识到自己失态,干笑一下,转移话题道:
“孩儿这趟回宫,偶然听闻有位嫔妃一直找母后麻烦,要不要儿臣替您出口气?”
“一个小姑娘,为难她做什么?你该操心的是整个天下,而非这后宫的方寸之间。”
素灵艳话语间意有所指,赵袖明白对方的意思,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
但他内心别说整个后宫,仅是一人便给占满了,又如何能放得下这天下?
……
新年来的很快,大抵是在秋梁城下了第三场雪之后,百姓们开始买年货、扫尘、准备年夜饭。
诏国南北过年习俗略有不同,却也大同小异。
北朝吃饺子,南朝吃年糕。
除此以外,祭祖、游神、拜年、舞龙、庙会皆是不可或缺。
京中上至天子、下至黎民,都难得能歇息几天,京中内外一片喜气洋洋。
皇家的规矩较民间多一些,除夕以前,天子需要携百官登一次崇岳山,焚香祭天,替天下祈福替百姓禳灾。
官员离京这段日子,一切照旧。
李丰年这个安梁知府,要审理京中大小案子,并不在随行之列。
李丰年做府尹不长,办的案子却远比他做郡守时要多。
安梁府名义上是府,却管辖着包括京城在内的大小郡县。
在这遍地王孙贵胄的地方,品阶不大的李丰年接手了一些远超他想象的案子。
其中既有分地不均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有状告一品大员的巨案。
上任之前李丰年曾特意向前任孔府尹请教过,那是一位圆滑的官场老人,在安梁府做了十几年知府。
其余地方官员换了一茬又一茬,他却始终岿然不动,问起诀窍就一个字——拖。
孔府尹在任时,讲究一个无功无过,管他来告状的是官宦还是平民,最后都被这位眼花耳聋的老府尹给拖得没了脾气。
李丰年万做不出这种不要脸皮的事,面对如山高的卷宗,只能按部就班一点点处置。
官府审案,无非一审、二问、三打。
审即审查取证,问即问寻街坊四邻,打则棍棒交加。
打又分轻重,过轻犯人嘴硬拒不招供,过重又会屈打成招,即便清官断案,亦免不了用刑。
有时为了断案,还要弄些装神弄鬼的把戏。
这些法子自然算不得上策,碰上奸猾狡诈之徒便毫无办法,许多案子因此成了无头悬案。
有些官员为了结案,草草寻一个替死鬼刑讯逼供,能沉冤得雪者屈指可数,更多的还是稀里糊涂被砍了脑袋。
前任孔府尹虽是一把和稀泥的好手,但好在没做这等苍天不开眼的事。
他能处置的都是些简单案子,不过却苦了接手的李丰年。
譬如眼下手中两份卷宗,一个长天县万氏老者状告自家女婿,称其杀妻抛尸,现场遗留血衣一件。
孔知府按例用了刑,疑犯始终一口咬死没做,一直被关在狱中,未曾宣判。
按孔知府的性子,让他草菅人命是不敢的,只能继续拖下去。
要么等那疑犯在牢里待够了主动认罪,要么等那万老伯熬不住,先一步翘辫子,无人再告也就给放了。
这么做确实不会闹出什么乱子,但安梁府的大牢早就被他三塞两塞给塞满了。
李丰年上任这几个月清掉了几十人,里面依旧满满当当。
每次踏入都能听到阵阵喊冤声,不带丝毫情感,似乎纯粹吃饱了喊着玩,那个杀妻的男子是为数不多几个认真喊的。
另一份,接了也不敢审,审了也不敢判。
原告是一名进京赶考的书生,带着他刚过门的娘子。
书生屡试不中,便暂时在京城住下来,平日接些誊抄书籍的活。
他娘子在家中织布贩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这一日,书生在一户人家干到很晚,直至华灯初上才完事。
那户人家的少爷也热情,拉着他留下吃晚饭,书生推脱不过便留了下来。
书生娘子见他天黑未归,心里担心,记得相公提过一嘴在谁家抄书,就摸黑找上门来。
府中下人将她领到院内,喝多了的书生这才意识到时间太晚,赶忙告辞离去。
那户人家的少爷见其娘子貌美,仗着酒劲,面带戏谑,十分不合礼仪夸了一句。
书生心中不悦,却也没多说什么。
数日后,书生再次外出抄书,待返回家中时,到处寻不见娘子,情急之下报了官。
等再次见到娘子时,已然是冰凉一具尸首,衣衫不整,似乎死前被人凌辱过。
衙门传来稳婆,结果正如书生猜想,他的娘子是被歹人先辱后杀,溺水而亡。
书生平日为人宽厚,素无仇怨。
他仔细回想,终于想起那位公子哥的怪异表现,于是便笃定娘子为他所杀,一纸诉状告到了安梁府衙门。
望着状纸上被告的名字,李丰年一个劲直嘬牙花。
怪不得孔知府那老狐狸一直拖着,这人自己也不敢动。
就在这时,打堂外走进一个年轻人,一照面也没废话,直接道:
“爹,姐姐说今年去舅舅家过年,咱去吗?”
来者正是李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