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南柯文无汀

118.公主(二)

匣中静静地躺着数十封未曾拆启的信笺,信封上,是魏长明刚劲内敛的字迹,标注着不同年月和出巡的地名。


孔阳拿起最上面的一封,手指轻轻拭去上头的微尘。


这封日期最早,他们那年刚刚成婚。彼时他初任刑部郎中,奉旨随父稽查北境军纪时寄来。


火漆被挑开,信纸露了出来,墨迹已有些黯淡,但字迹仍旧有力:“夫人钧鉴:北地风沙甚烈,幸得与擎兄重逢。他初掌兵权,短短一月内竟连下东线三地,想来捷报不日便会传至京中。泰儿随他历练一年,治兵打仗的本领精进不少,眉宇间的沉郁似也稍解。擎兄风采不减当年,昨日还拍着酒囊向我细述西域奇景。送别之际,他忽而笑着问起夫人,这些年兵法学得如何?”


孔阳唇边浮起一个无奈的笑。章擎与她已有多年未见,他们年纪相仿,又是同辈中最长的两个。她天性好斗,幼时每每与他相逢,总免不了一场拳脚相争,定要分出个高下方休。


后来,他早早随父进了军营,便鲜少回京,两人见面的次数也越发屈指可数。仔细回忆起来,和他最后一次相见,好像竟是那个唐突的夜晚。


夜色已深,兵部的一处厢房内,万籁俱寂,烛火通明。巨大的边境舆图铺在案上,山川河流、关隘城池皆以细沙堆砌,各色小旗遍布其间,俨然一方精缩的杀伐疆场。


章擎一身劲装,手指一处险隘:“沙鸣涧,五千步卒,三日,如何破?”


“断水源,布疑兵,夜袭侧翼。”魏长明指尖轻划小旗,“若你守涧,水源被我截断,当如何?”


“精兵护水,主力佯动诱你,暗伏重兵于侧翼,待你夜袭,聚而歼之!”章擎又问道,“若我识破你疑兵,反设重兵于水源地,待你主力断水时围剿,你又如何?”


魏长明语速如常:“疑兵即饵,你重兵聚水,侧翼必虚。我佯攻缠你水源之军,主力悄行疾进,直捣你佯攻兵阵。涧口一破,重兵即成孤军。”


“痛快!”章擎抚掌大笑,“沙场论兵,唯你与我!”


笑罢,他稍作停顿,观察着魏长明的神色:“长明,你胸有韬略,却埋没在刑部案牍琐事之中,当真无感?”


见他沉默蹙眉,章擎语气转为劝慰:“良禽择木而栖,魏伯伯虽执掌刑名,但和军旅终究隔了一层。若你我二人未来能在疆场并肩作战,以你之才,加之我章家军中根基,异日成就,岂止于此?”


魏长明缓缓摇头,推脱道:“叔父帐下猛将如云,何必用我这个从未领兵作战之人?”


章擎朗声一笑:“你随魏伯伯在军中那几日,用一奇袭之计就断了柔然三处粮道,谁不佩服?莫说你是昔日名将之后,便是寻常士卒,有这般本事也该重用!”


魏长明沉默片刻:“父亲在京中,还需我……”


“魏伯伯虽掌刑狱,可若边关不稳,京中又能安稳几时?”章擎向前一步,目光灼灼,“你我父辈同是开国功将,难道要让他们看着儿辈明珠暗投?长明,困于一姓一门的得失,非大丈夫所为。”


魏长明忽然伸手,扶正一枚歪斜的红旗:“擎兄,实在不是我固守陈规,只是京中树大根深。”


章擎英挺的脸上急切更甚:“你只需说,敢不敢与我共闯疆场?”


魏长明猛地抬眸:“当然!”说完,又顿了顿,眼神复杂,“但军中诸事,需容我亲自向父亲禀明。”


章擎眼中精光一闪,难掩喜色:“好!一言为定!”说完,当即举起身旁酒壶,与魏长明对饮而尽。


“哗啦——!”一道亮光忽然从眼前划过,一物破窗而入,来势迅猛,精准地砸在沙盘之上,关隘、山川瞬间被捣得狼藉一片,各色小旗四散纷飞。


那物事未等落地,魏长明与章擎同时拔出佩剑,“铛”一声脆响,将那飞入之物凌空劈为两截,跌落在地。


定睛一看,竟是一支通体碧绿的玉簪!


二人神色一凛,矫健身影已破门而出,却迎面与疾步而来的倩影撞个满怀。


听得环佩叮咚,侍卫的阻拦声接着迟迟传来:“殿下!您不能擅闯兵部啊!”


孔阳已堂皇而入。


她显然刚从别处赶来,还未及更衣,身上只着一袭绛紫色轻纱常服,领口微敞处,露出里头的锁骨,细汗在光下润如珍珠,更衬得玉貌含俏,活色生香。


章擎微微一怔,随即恢复世家子弟的从容,玩笑道:“原来是孔阳公主,我还以为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女刺客闯进来了。”


孔阳下巴微扬,并不理他,目光越过章擎,直直落在魏长明身上,却也是一怔——竟是十四岁时,那个说要做她影子的少年!


只见魏长明视线挪转,孔阳却大胆地跟了上去:“本公主听闻魏大人在此,特来向大人讨教兵势推演之道。”


魏长明略退半步,垂首道:“殿下若要学兵法,比起魏某,擎兄家学渊源,或许更能指点一二。”


孔阳莲步轻移,径直逼至他面前,幽香若有似无:“跟他学,他那三板斧,我早就瞧腻了。”她指着地上断成两截的玉簪,“你说,这簪子,该怎么赔?”


魏长明蹲下身,拾起断簪,接着解下腰间佩剑,双手平举,恭敬地递到孔阳面前:“臣身无长物,唯有此物尚算贵重。愿以此剑,赔偿公主玉簪之损。”


“不行!”章擎一把压下魏长明手中的剑,转向孔阳,声音放低了些,“昭宁,别胡闹。这剑是陛下亲赐,岂能随便拿来赔簪子?”


孔阳慢悠悠地转眸看他,脸上那点笑意瞬间收起,只余骄矜:“我在跟他说话,擎兄急什么?御赐之物又如何?父皇再赐他一柄便是。”


章擎被她噎住,看她盯着长明的眼神,他太过熟悉,那是她非得不可的固执和兴奋。


只见孔阳伸出纤纤玉指,轻轻一点剑鞘:“我也不想做那蛮横无理之人。魏大人,没了这柄剑,该如何上阵杀敌,做你的大将军呢?”


魏长明望着她的眼眸渐深:“此错在臣,自当承担。殿下若收下此剑,是罚是赏,臣……甘之如饴。”


孔阳听到最后四字,眼神一动,她看着他那双专注的眼睛,她的身影清晰地倒映其中,她更嗅到了一丝近乎虔诚的满足——她成功了。


孔阳轻轻推开他的剑,慧黠一笑:“谁稀罕你的剑!魏长明,以后每日辰时,到昭阳殿来,教我兵法。”


言罢,绛紫轻纱旋转,唯留一阵幽香。


那时的她尚不知晓,只因她想要,所以他便心甘情愿,为她上钩。


孔阳翻过信纸,继续往下读:“昨日巡营归途,偶遇边市一摊贩,专卖孩童玩物。其中有一物,名曰‘抓子’,乃五枚打磨圆润的玛瑙石子,红白相间,甚是可爱。不由得忆起曾在宫中,与夫人初遇一幕……”


“初遇?”孔阳视线微顿,疑惑低语。随着一个字一个字的流转,她脑中模糊的记忆被悄然地撬开一丝缝隙。


那日,魏长明随父亲入宫述职,等待召见的间隙,他随处走走,便拐进了御花园。他无意欣赏御园秋色,只是消磨时间,目光却被不远处的嬉闹声吸引。


几个年幼的少女围坐在石桌旁,服饰皆不凡,而中央的小女孩则穿着绛紫长裙,格外扎眼。魏长明不禁一怔,这般年纪的姑娘大多爱穿明艳的浅色,而她为何偏要穿如此沉郁的颜色。


几颗莹白的羊脂玉籽在她小小的掌心抛起、落下,叮当作响,小姑娘们目光随其起伏,笑语不断。


见她们正玩在兴头上,魏长明便静立在一侧,并不打扰。


“这轮我们加码吧!”紫衣女孩用双手收拢玉籽,笑眯眯地提议。


席间最小的女孩听得笑起来:“这里输得最惨的就是你了,还敢加筹码。”


“阿瑶,你且看着,我这次一定不会输了。”她似信心满满,从袖袋里掏出一个小银元宝,放在桌上,接着又掏出一个,就这样连续掏了三次,摞在桌上。


另一个稍大的女孩眼尾一弯:“好豪气!哎呀,又要赢公主这许多,叫人怪不好意思的。”说完也拿出一个小银元宝放在桌上。


魏长明注视着紫色女孩,静神思索着,宫中的公主长到八九岁年纪的,只有长公主孔阳了。


“快加快加!”只听孔阳连声催促同伴下注。


其余二人也相继扔出银两,跟着笑道:“公主要是再输,可不准耍无赖哦。”


孔阳浑不在意,只笑吟吟一句“走着瞧”,便抛起玉籽,继续开始游戏。


众人的视线都专注在她翻飞的手上,就连魏长明也屏息细看,她的手一抛一接,心里也跟着一上一下。


前头四籽都稳稳入掌,只剩最后一颗躺在桌子中央,孔阳得意地看向其余三人,忽然轻呼道:“好了!”


众人皆是一愣,只见她双手怀抱,连带着下半身也倾了上去,整个人不雅地扑压在桌面上,将那颗玉籽牢牢罩住。


“噗哈哈哈!”哄笑顿起,方才打趣她的女孩嚷道,“刚说不准赖皮,这就趴下啦?”


“谁赖皮!”孔阳忽然站起,案上已空无一物,“看,都在这!”只见五颗晶莹剔透的玉籽静静躺在她细嫩的手中,接着她另一只手又从袖中掏出一颗元宝,眼中狡黠闪动,“连你们的彩头,都归我啦!”


众人这才回神,笑骂着朝她扑去,又是抓又是扫:“好你个昭宁!跟我们耍诈!”


“姐姐给我留点!”


嬉笑打闹间,有人瞥见了静立一旁的魏长明。他刚过十三,身量已显,加之气质端凝,见了他,其余女孩霎时敛起嬉笑,脸颊薄红,规规矩矩地站好。


只有孔阳毫不避讳,反上前几步,仰头直视他:“长明,你说,我耍没耍无赖?”


她竟脱口唤他名字,语气也那么自然,如同旧识一般。


魏长明心下微惊,面上却沉静,拱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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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参见殿下,各位姑娘。”


“快说快说!”孔阳脆声催促,魏长明头一回觉得,话多的女孩子竟也没那么聒噪。


魏长明缓缓道:“殿下以智取胜,心思奇巧,至于诸位姑娘,彩头虽无,但欢喜之乐,千金难买。”


公主十分满意地点头,目光扫过同伴,掏出怀中所有的银钱,哗啦啦全倒在桌上:“长明,这些,全赏你了。”


魏长明并未接过,而是垂目道:“臣并未参与游戏,不该要。”


孔阳想了想:“也是。”说完,随手将元宝拨散,“你们分吧,我不玩了。”说完,便转身蹦跳地向湖边而去。


魏长明望着她那雀跃的绛紫背影,脚下竟不自觉地跟了过去。


孔阳哼着小调,信手捻下一朵花,侧首时瞥见身后人影:“咦,你跟着我干什么?”


魏长明顿了顿:“……臣也是随处走走。”


孔阳眼中掠过一丝笑意,蓦然转身。


魏长明的脚步跟着一滞,望着阳光下的孔阳,发现她的眼睫之下有一颗小小的褐痣。


孔阳忽然跑上旁边的石阶,跳了上去,踮脚立定,让目光可以与他平视:“我问你,你知不知道北魏朝的冯太后?”


这突兀的问题让魏长明一怔,旋即心中升起了久违的兴味:“扶幼主,稳朝纲,临危受命,披坚执锐,一代女中枭雄。”见她眸中果然漾开喜色,又故意道,“但以女子之身长久称制,终不免牝鸡司晨之讥。”


孔阳果然绷紧了小脸:“你也觉得她不该当政么?”


魏长明笑道:“臣以为不该,又如何?她已执掌北魏大权,其余人等,也只能指点是非功过了。”


孔阳凝视他片刻,缓缓绽开了一个笑容,唇边跟着现出两颗小巧梨涡,很是可爱。


魏长明心底倏然一动:“公主如何知道臣的名讳?”


“你长得仪表堂堂,”她眨眨眼,理直气壮,“像盏长明灯!不叫长明,该叫什么?”


他的心,像是被这个笑容挠了一下,那点痒意漫开,连带着心跳也快了半拍。


孔阳满意地欣赏他脸上的怔忪,垂睫抿去笑意,转身蹦跳着跑远了。


魏长明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她就这样跳跃在横平竖直的宫墙之间,宫闺礼教似水过石,在她身上并未留下多少痕迹。


之后的两年,魏长明跟着父亲进入军营,再未有机会入宫。然而,每当他躺在军营的床榻之上,度过万籁俱寂的夜晚时,总会想起千里之外那抹绛紫色的身影,还有她唇边那两颗动人的梨涡。


他并未如寻常暗恋者一般,满心期盼着与她重逢。但他未曾料到,再见到她时,竟是在朝堂之上。而距离御花园那次初见,已经过去了五年。


那日,他随父亲凯旋回京,与章家父子一同入宫面圣。御书房内,圣上与众臣闲话起皇子公主们的课业,言语间颇多无奈:“昭宁这孩子,在一众儿女中,课业最是艰难,众卿可有什么法子,替朕解解难?”


一旁静听的魏长明不禁窃笑,孔阳是他见过最聪慧的人,更不止于女孩之间。课业艰难,只是因为她对儒家经书厌恶透顶。


大臣提起和亲之时,他看着她冲出帷帐,在众人中间直白地宣布自己的志向。五年过去了,她还是那个骄傲的孔阳,仿佛她的名字一般,灿烂如骄阳。但同时,他不禁为她担心,害怕那刚刚升起的朝阳会被自己灼伤。


“那天,你站在阳光下,问我要不要做你的影子,我未曾犹豫,也无需犹豫。做一颗烈日的影子,有何不可?我没有想到,这回答竟会让伶俐的你也一时语塞,你生气地走了,留我一个人在原地。但是宁儿,那一次我才发现,即便在你不高兴的时候,嘴角也会现出梨涡。”


孔阳慌乱地收起信纸,泪水却已滑满了脸庞。她不敢再读下去,但她的心仿佛被一条无形的丝线牵引过去,让她继续——因为这是他留在世上的最后一点余温。


“你还记得滁州难民营外,那个被你激怒的小姑娘吗?我找到了她的额娘,将她们安置在城外。你总爱误会我,可若你肯去看一眼,便知我并非你想的那样。我知道,那孩子让你难过了一整夜。宁儿,不要自责。你很好,只是你的好,总是化成刺,扎向别人,也扎着自己。我能替你挡下的,终究太少。”


原来,他一直注视着她,琢磨着她。她以为他那般聪明,早把她算计得明明白白,却不知他竟愚蠢到,甘愿只做她身后的孤影。


她心中那片断壁残垣,已被这透进来的阳光耀得睁不开眼。可那光照得越多,他的模样就越完整。


然而,那颗被真相刺穿的心,已经落不到实处,也再回不到归处。


孔阳用指尖极轻地拂去滴落在纸上的泪珠,泪痕模糊之处,洇开了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这一回,我把那边市摊上的玛瑙石子,全都带回来了。宁儿,也陪我玩一次抓子,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