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二叔

盐场的风裹着咸涩,扑在沈致德金丝蟒纹袖口,他摩挲着腰间羊脂玉环,笑里渗出毒汁似的寒意:“鸾儿带着个病秧子查盐仓,也不怕海风折了你这朵海棠?”


披帛扫过盐垛,混着草屑的霉米间,露出焦黑竹篾。


陆怀钧喉间一阵剧咳,扶住几案,不经意碰倒盐袋。他蹲下,看着盐粒从指缝漏下,在阳光里泛着灰,沉声道:“这盐有问题。”


沈玉鸾怔住,目光落在他背后的霉米袋上,盖着扬州刺史府暗记,正是半月前该送往黄河灾区的赈济粮。和她预料的一样,二叔运的私盐也有问题。


“陆某幼时随母行医,见过被霉米所伤的灾民。”掌中灰粉簌簌落下,“此物碾碎混入盐中虽能增重,但遇水即腐,沈娘子可要当心盐船渗漏。”


私盐还要掺假牟利,这些贪腐的黑手,究竟还伸向了何处?陆怀钧暗自握紧了拳。


沈玉鸾眼中闪过寒芒:“二叔上月押运紫竹篾时途径淮南,倒是把当地私盐贩子掺假的把戏都学会了?”


她轻敲竹篾,响声清脆:“这个声音,在矾水里泡了至少三日。”


裁刀挑起篾片焦黑边缘,刀尖映出沈致德抽搐的眼角:“《淮南冶造录》说这等品相的竹料,只配给赌坊做骰子——倒是合二叔风骨。”


沈致德肥硕手指猛地攥住玉环,黄金算珠撞得叮当响:“黄毛丫头懂什么仓储损耗!这些竹篾遇潮……”


“遇潮该发霉,不是发脆。”


陆怀钧忽然轻咳着插话,苍白的指尖捏碎盐块,灰粉簌簌落进青瓷盏,舀起半勺污水,“酸蚀造伪者,常掏空内壁填补劣玉。二老爷……”他轻笑一声,“所图甚远。”


“赘婿妄言!”沈致德甩袖冷哼。


丹寇摩挲着裁刀刀刃,眼神耐人寻味:“二叔可知,淑妃娘娘最厌酸腐气?”


沈致德脖颈青筋暴起,玉环扣链突然崩断,羊脂玉滚进盐堆。


“潮州珠配蜀锦,陈家半年前玩剩下的把戏。”


沈玉鸾鞋尖碾过玉环,护甲刮擦声像毒蛇吐信:“二叔若想借淑妃芳诞贡品生事,不妨想想,周老板的舌头是怎么被盐腌透的。”


海风骤卷账册,“甲字仓”残页拍在沈致德面门。


陆怀钧执盐铲拨开散页,铁柄“不慎”撞翻盐灯。


沈致德暴喝一声踹翻盐灯,火光却映亮陆怀钧悄然展开的货单。朱砂勾勒的“沈”字徽印旁,赫然是周老板的字迹。


沈致德去抢,却被陆怀钧避开,冷笑:“几行字罢了,能说明什么?”


“自然证不得。”沈玉鸾将货单按在他冷汗涔涔的掌心,护甲在“皇商”二字上叩出脆响,“父亲教我‘守业如圭璧,宁碎不夺其白’。碍着沈家的,无论是——”


刀锋碾过他暴起的青筋,沈玉鸾眼中闪过一丝寒芒:“或不是沈家人,我都会,一、一、解、决。”


沈致德运私盐虽是事实,但如何解决,才能让沈家损失最小,还需思量。


不过,必要时,她也不介意壮士断腕。


沈玉鸾冷笑着审视沈致德,眼中寒光乍现。


铜漏响过三声,她拂袖转身:“三月后淑妃芳诞,鸾儿定会呈上最完美的南海珊瑚——正如当年您捧给父亲那株。”


陆怀钧咳嗽声混着浪涛,倚着盐垛擦拭唇畔血渍的动作间,余光却偷偷瞥向盐仓梁柱——陆家暗桩提前“备好”的焦痕赫然在目。


这场苦肉计收效不错,他唇角微勾。


沈玉鸾转身,裙裾拂过满地狼藉。直到马车驶出盐场,她才松开攥着毒盐的掌心,任由陆怀钧用浸过苦艾的帕子裹住她渗血的掌心。


“沈娘子方才,像极了敦煌壁画里的灵蛇。”书生喉间血锈味混着笑音,“鳞片裹着月光,毒牙却藏在信子尖端。”


沈玉鸾反手用染血的帕子,压住他腕间新伤,隔着绷带按在他跳动的脉搏上:“陆郎君这双配药的手,比豹爪还会刨根。”


陆怀钧垂眸看着腕间洇开的暗红,喉间溢出低笑:“豹爪善刨腐土,方能护住金桂嫩芽。”


指尖轻点渐远的盐场:“就像沈娘子那柄裁刀——斩荆棘时是利刃。”


玉色袖口掠过她发间:“金钗簪海棠时……可不就是缠枝的绛纱?”尾音化作压抑的轻咳,却故意将染血的帕子按回她掌心。


沈玉鸾指尖微蜷,忽觉掌心血痕被他用药膏勾出连绵山纹。她缓缓摩挲,轻笑一声,瞧着倒有几分趣味。


海风沁着冷意,卷起陆怀钧的衣摆。海棠香里混进艾草苦味,原来陆怀钧解了葛布披风披在她肩头。暗纹下摆绣着杜衡,与她的牡丹披帛交缠。


她正要推辞:“你身子弱……”却被他隔着车帘虚虚拦住,不由分说给她系上,“娘子若安泰,在下就好了大半了。”


沈玉鸾嘴角轻扬,浅笑回应:“如此,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车帘外忽有白鸥掠过,衔走了盐场最后一缕毒雾。


————


入夜。明月如霜。


绮雾匆匆入房,压低声音回禀:“娘子,三娘子翻墙出去了。”


沈玉鸾正倚在榻上闭目养神,声音慵懒:“何时的事?”


“就刚刚。底下的人一直盯着呢。”


“嗯,备车,莫要声张。”


沈府后门不远处,一辆低调的马车悄然跟随。车内,沈玉鸾透过素锦车帘,目光紧紧锁住前方那道小心翼翼的身影。


沈玉窈一路疾行,来到城郊一处废弃的亭阁。亭中,陈明允早已等候,见到她,脸上露出温柔笑意。


沈玉窈快步上前,神色懊恼:“陈郎,那事没成,假南珠被发现了。”


陈明允微微一怔,握住她的手,轻声安抚:“我早有预料,不怪你,玉窈。只要你我心意相通,总会有办法。”


他的眼神中满是体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心中却在暗自思量着下一步的对策。


沈玉窈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感动,却突然瞥见不远处沈玉鸾的身影。她吓得脸色煞白,下意识躲到了陈明允身后。


沈玉鸾眉头紧皱,心中对陈明允的行径厌恶至极。


陈家前与二叔暗通款曲,后以假充真,想以入赘沈家来谋利,实在狼子野心。


她看向沈玉窈,冷声道:“你先退下,我有话问陈明允。”


沈玉窈犹豫了一下,对长姐习惯性的依赖,让她下意识听从。可想起陈郎的温存,她鼓起勇气,颤抖着,第一次直视这个让她仰慕的长姐。


沈玉窈眼中泛起了泪花:“长姐……你可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她微微咬唇,似在强抑内心情绪,“自小,你样样出众。七岁时论经商,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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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岁的大哥都自愧弗如。父亲偏爱你,逢人便夸,将你当沈家继承人培养。这些年,我就像个影子,活在你的光芒之下,什么都做不好。”


沈玉鸾静静地听着,心中五味杂陈。


目光扫过沈玉窈的衣袖,嗅到熟悉的杏花香里混着糖霜甜腻,袖中漏出的梅子核——正是上周自己遣人送去的岭南蜜饯。


沈玉窈也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下意识地缩了缩袖子,却被滚到沈玉鸾绣鞋边的梅子吸引。


她盯着那颗梅子,颤声道:“大哥当年离家,是不是也是因……”话未出口,她猛地咬住下唇,把“不堪与你相较”咽了回去。


“沈玉窈!”沈玉鸾语气严厉,目光中透着警告。


沈玉窈身子一缩,像被这严厉语气吓到,脸上闪过委屈。她紧咬嘴唇,垂眸片刻,眼中情绪翻涌。


大哥沈明珩在沈玉鸾十岁那年云游,至今杳无音信,成了沈家不能提及的忌讳。


走之前,向来疼爱她的大哥蹲下身,温柔地摸摸她的头:“阿鸾。大哥走了,不要想我。你一个人要好好的……”


他顿了顿,声音哽咽,“比起沈家兴衰,大哥更希望我的阿鸾,能永远都像现在这样开心。”


那时年幼的她怎知,那竟是最后一面。


沈玉窈深吸一口气,接着说道:“长姐,你不懂平凡人的苦。你不会懂爱而不得,也不会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这些年我一事无成……”


她看向陈明允,眼神眷恋,“陈郎需要我时,我才觉得自己有价值。”


“他说只要我听话,就能像姐姐一样……”沈玉窈垂首望着脚下的影子,声音哽咽,“被人需要。”


陈明允张了张嘴,似是想要辩解,沈玉鸾目光如刀,冷冷看着他。陈明允被打断,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副温和的模样。


沈玉鸾眉头紧皱,正想骂她糊涂,可看着她汹涌的眼泪,到嘴边的责备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眼中闪过一丝痛心:“他许诺了你什么?事成后,纳你为妾?”


顿了顿,深吸一口气,有些怒其不争:“沈家把你记在母亲名下,吃穿用度与嫡女无异。无论如何……沈家教养你,也不是让你做妾的。”


沈玉窈情绪激动,哽咽道:“做妾又如何?长姐,你是我的信仰。陈郎若入赘,我们能一直在一起,不好吗?”


沈玉鸾只觉得一阵无力,张了张嘴,终于忍不住道:“你糊涂!陈明允并非良配!你不明白吗?”


“不明白,我不明白,长姐。”


沈玉窈突然提高了声音,眼中含泪,“我吃穿都靠沈家,我不是不感恩。可我像个米虫,什么都做不了主。而你不同,沈家乃至周朝的商务都能决断。”


她的声音带着几分绝望:“我多羡慕你,长姐。”


沈玉鸾望着沈玉窈发间歪斜的珍珠簪,那是她及笄礼所赠。东珠映着月华流转,让她忆起当年教这丫头打算盘,她总缠着要用珠花换糖渍方子,藏进账本。


一晃神,小丫头长这么大了,都敢反抗她了。沈玉鸾心中苦笑。


沈玉窈努力平静,眼神坚定:“长姐,我知道你为我好。可我活在你光芒下太久,从未为自己活过。陈郎行事虽有不妥,但他让我觉得自己被需要。这次,我想靠我自己做决定,哪怕错了,也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