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离珍珠不嚼

第一百六十三章 未眠

君景珩没再接话,反而踱到内室的床榻边,指尖拂过铺着的锦被,又转身看了看墙上挂着的《寒江独钓图》。

那目光一寸寸扫过殿内的陈设,从描金的妆奁到角落里的铜鹤香炉,像是在细细排查什么,唯独对她这个今夜的“主角”视若无睹。

宁贵嫔站在原地,看着他挺拔却疏离的背影,喉咙里像堵了团棉絮。

她终于明白,这份突如其来的恩宠,或许并非她所想的那般。

他来这咸福宫,看的从来不是她,而是这宫苑里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

正思忖间,君景珩忽然停在西暖阁的门边,回头看向她,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今年重阳,你在何处?”

宁贵嫔心头猛地一缩。

今年重阳,正是当时小产风波的时候,她当时因病闭门不出,才侥幸未被波及。

此刻被君景珩陡然问起,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袖,声音有些发飘:“回皇上,臣妾……臣妾当时偶感风寒,一直在宫里静养。”

君景珩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片刻,那眼神像是要穿透她的皮肉,直看到心底去。

他缓缓颔首,语气依旧平淡:“是吗?那你可还记得,那日有谁来探望过你?”

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敲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宁贵嫔看着君景珩深不见底的眼眸,忽然觉得这暖阁里的炭火,竟一点也暖不透心了。

她知道,今夜这场“侍寝”,怕是不会那么简单了。

更漏滴答,敲过亥时三刻,咸福宫最后一盏烛火被夜风卷着余温掐灭在银烛台上。

铜鹤衔烛的影子骤然融进梁枋深处,殿内霎时坠入泼墨般的黑暗,只窗棂外漏进几缕淡月清辉,勉强勾勒出紫檀木拔步床的轮廓。

宁贵嫔指尖还残留着烛泪的温热,她垂眸抚平君景珩外袍上的褶皱,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殿角沉睡的铜龟。

明黄色的常服衬得他肩背愈发宽阔,却也透着股拒人千里的冷硬,连解玉带时,他抬手的动作都带着股不容置喙的疏离。

“陛下今日似乎乏了。”她试探着开口,声音被殿内的寂静泡得发绵,尾音刚落便被帐顶的沉水香吞没。

君景珩未应,只在她替他掖好被角时,喉间滚出一声极轻的嗯,听不出情绪。

帐幔垂下的刹那,宁贵嫔的视线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落在他挺直的腰脊上。

他总是这样,便是安歇时也如弦上之箭,从颈侧绷到脚踝的线条里,藏着她看不懂的江山万里,也藏着她数不清的辗转长夜。

黑暗里,她的心跳突然乱了半拍。

白日里御花园的风还带着海棠香,他偶然驻足看她簪花的眼神,此刻竟在脑海里漾开细碎的涟漪。

她想伸手替他拨开额前垂落的发丝,指尖悬在半空三寸处,却瞥见他紧蹙的眉峰——许是梦魇,许是仍在忧心边关的战报,那道褶皱里盛着的沉重,让她所有的旖旎心思都凉了半截。

她默默收回手,指腹蹭过微凉的锦被,像触碰着一道跨不过的天堑。

终究是她逾矩了。

这咸福宫的月色再软,也暖不透龙榻上的人,他是君王,是天下人的君景珩,唯独不是她能随意靠近的夫君。

“臣妾就在外间候着,陛下有事只管唤臣妾。”她屈膝退到帐外,鬓边的珍珠钗在转身时轻轻撞了下,细碎的声响在殿内格外清晰。

转身的瞬间,她眼角的余光扫过帐内——君景珩的呼吸似乎匀了些,只是那挺直的姿势依旧没变,像尊覆着锦衾的玉像,好看,却没有温度。

宁贵嫔在脚踏上坐下,脊背挺得笔直。窗外的风卷着槐树叶沙沙响,混着更漏声漫进殿来。

她数着漏壶里的水一滴一滴坠落,忽然想起刚入咸福宫时,他也曾在某个雪夜握着她的手说“这里往后便是你的家”。

那时烛火暖,他眼底的笑意也真,可不知从何时起,他来咸福宫的次数越来越少,即便来了,也总带着一身化不开的寒霜。

帐内忽然传来极轻的一声叹息,宁贵嫔的心猛地提起来。

她屏住呼吸侧耳细听,却再没听到别的动静,只有君景珩沉稳的呼吸声,比更漏更有规律,也更让人心慌。

她悄悄抬眼,借着月光看见帐角垂落的明黄流苏,忽然觉得这满殿的寂静像潮水,正一点点漫过她的胸口。

或许她该说些什么,说御膳房新做的杏仁酪很合时宜,说西暖阁的兰花开了,说……她想他了。

可话到嘴边,又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

她看见自己映在窗纸上的影子,单薄得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

在君景珩的江山里,她不过是咸福宫一盏随时能被熄灭的烛火,亮着时,或许能照见他片刻的疲惫,灭了,也不过添几分夜的黑。

“陛下……”她终是没忍住,声音轻得像叹息,“夜深露重,要不要再加床薄被?”

帐内静了片刻,才传来他淡淡的声线:“不必。”

两个字,像冰珠落进玉盘,脆生生地砸在宁贵嫔心上。

她低下头,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袖口的鸾鸟纹,忽然笑了笑,笑得眼角发涩。

罢了,就这样吧。

她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到外间,将白日晒好的安神香点燃。

袅袅青烟漫进内殿,她站在帘外,看那烟缕钻进帐幔,像无数双想触碰却又收回的手。

更漏敲过子时,殿内的呼吸声渐渐沉了。

宁贵嫔搬了张绣凳坐在帘边,月光从她鬓边淌过,在地上洇出一小片清辉。

她就这样坐着,守着满殿的寂静,守着帐内那个遥不可及的人,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轻轻揉了揉发麻的腿。

帐内的人还没醒,她理了理衣襟,转身去了小厨房。

今日该做些莲子羹,听周公公说他近日总蹙眉,莲子能清心。

窗外的槐树叶又沙沙响起来,像谁在低声絮语。

宁贵嫔望着天边的晓星,忽然觉得,这咸福宫的长夜,或许从来都不是为了等待天亮,而是为了让她慢慢学会,如何在黑暗里,把那些说不出口的心思,都熬成一碗温吞的莲子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