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乱世锦城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已是孟夏,乐山在成都已经一年有余,时常有鹿呦呦做饭,隔三岔五去杜甫家饮酒,练剑已经搁置、朝堂之事早已不闻,日子倒也过得简单舒心。
这一日,鹿呦呦正在乐山的厨房里做着饭菜,自从有了她,龙梦云和乐山从未使用过的厨房也多了很多烟火气。
“你在做什么?”乐山从外面沽酒回来,走进厨房。
“红糖糍粑,我刚跟隔壁黄妈学的。”鹿呦呦回头,手却不停,满脸洋溢着家庭煮妇的笑容。
红糖糍粑,这是小时候王静风会做的点心。虽然那时候乐山并不知道她是自己的母亲,虽然她实际上也不是乐山的母亲,但现在想起来,王静风做的红糖糍粑的时候,一定是抱着给自己亲身儿子吃的心情。现在回味其当时的味道,乐山还能在甜蜜中感到温暖。
“好了,好了。”鹿呦呦把蒸好的糍粑从笼屉中拿出来,手指烫的直摸耳朵。
“来,吃吧,吃吧,趁热。”鹿呦呦让乐山赶紧坐下,拿来碗筷,又把一碗红糖推到他的面前,满怀期待的等着乐山品尝。
乐山夹起一块热腾腾的糍粑糕,在红糖碗里滚了三滚。
“一滚长命百岁,二滚子孙满堂,三滚状元及第。”这是小时候,王静风教自己吃红糖糍粑的时候说的,当时乐山以为是当地的儿歌,现在想起来,满是母亲对儿子的美好期望。
乐山把沾满红糖的糍粑糕放进嘴里,软糯的、温甜的,和王静风当年做的味道一模一样。小时候乐山就爱极了王静风做的红糖糍粑,当那时候他并不知道王静风是自己的母亲,哪怕再想吃,也不敢跟王静风多要,现在眼前放着满满的一盘,待自己如亲生的母亲却已经不在了。
乐山慢慢的咀嚼着红糖糍粑,手中的筷子却停留在了半空中,微微有些颤抖。
“李大哥,你怎么了,不好吃嘛?”见到乐山异样的表情,鹿呦呦有些疑惑。见乐山不答,忍不住拿起筷子,自己尝了一块。
“我完全是按隔壁大娘教我的法子做的啊,这味道还行啊。”呦呦边吃自言自语道,“是不和大哥的胃口嘛?”
眼前的这个女孩子,一直被乐山拒于千里之外,是因为她曾是拱卫司的成员,也是因为乐山心里一直放不下韦雪。但如今的一口红糖糕,却让乐山的心里找回了母亲的味道,找回了亲切和温暖的感觉。
眼前的这个女孩子,经历跟自己的母亲,不,应该是说养母王静风是那么的相似。杀手组织里的棋子,暗里来暗里往,不能以真面目见人,和韦雪比起来,她一直生活在这世界的阴影里,但她想过的,无非是一个普通女人的日子。
“明天陪我去一个地方吧。”乐山放下筷子,淡淡的说了一句。
这是乐山第一次主动邀请自己,但又不知道他要带自己去哪里,鹿呦呦听完,欣喜交杂着紧张,心中噗通噗通直跳。
“好!”呦呦回答的声音很小,故作镇静的又夹了一块红糖糕放到嘴里,“我觉得挺好吃的啊。”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鹿呦呦和乐山一起来到的地方,不是别处,正是青羊宫。
青羊宫里没什么人,王静风修炼的别院也早就变成了荒丘一堆。春风已经把草木吹绿,但人却再也回不来了。乐山想起自己十几年前离开青羊宫的模样,想起王静风最后和自己道别的情景,想起这十几年自己经历的一切,竟无语凝咽。
鹿呦呦不知道乐山为什么要带自己来这里,但是女人的直觉告诉自己不必多问,他能带自己来这里就已经足够了。
乐山跪倒在地,对着荒丘拜了三拜,王静风虽然不是自己的生母,但她明如此,却一直默默的照顾自己,视如己出,乐山却今生都没有机会孝敬她了。
鹿呦呦也默默的跟着跪下,口中祝祷着说道:
“我不知道李大哥在拜的是谁,但我知道一定是很重要的人。我也知道我没有资格和李大哥一起拜您,但希望您能够明白李大哥的真心。”
“这是我的母亲,十几年前便过世了,确切的说,是我的养母。”乐山站起身悠悠的说道,天上突然开始下雨,成都的春夏就是这样。
鹿呦呦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心中充满的却是温暖,乐山愿意带自己来祭拜他的母亲,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我有一事要和你商量。”乐山又冲着王静风的墓鞠了一躬,转身离开青羊宫,边走边和跟在自己身后的鹿呦呦说。
“我嘛?”鹿呦呦有些受宠若惊,加快脚步组走到了乐山身边。
“你为什么从来没问过我和龙梦云一战的结果?”
“重要嘛?”
“重要。”
“那你就说。”
“龙梦云告诉我了身世的秘密。”
“你不是李青城的儿子?”
“你如何知道?”
“李大哥说了,我们刚刚祭拜的人是你的养母,那么我猜李青城也只是你的养父。”
“你们拱卫司是不是也一直在追查青城之宝?”
“那是自然,当年安执仁不知道从哪里听说青城之宝关乎大唐社稷,就命拱卫司四处寻访,却始终没有头绪,还和君子为发生过数次冲突。”鹿呦呦直言道,“去茅山寻赵归真就是为了青城之宝,这才和李大哥有了第一面之缘。”
“我便是那青城之宝。”
“李大哥是青城之宝?”鹿呦呦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吃惊的问道,“青城之宝是一个人?”
“对!”
“难怪所有人都找不到青城之宝,当时拱卫司也有过很多猜测,青城之宝是宝藏,藏宝图,武功秘籍,兵书战策还是李唐王室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确和李唐王室有关,先天之变后,太平公主留下了足以颠覆李唐王朝的力量和继承这力量的血脉。”
“所以李大哥你是太平公主的后人?”
“先天之变后,太平公主只有一个儿子得以幸免,他叫薛崇简,我便是那薛崇简的儿子。”
“足以颠覆李唐王朝的力量又是什么?”
“是北冥教。”
“我明白了,北冥教是太平公主安排在江湖的势力!”
“北冥教不仅仅是江湖势力,他们拥有的财富可以用来支持任何想要和李唐对抗的军队。”
“李大哥这么说,我却突然明白了,安禄山的野心能够不断的膨胀,能够养活越来越多的兵马,难道也是得了北冥教的资助?”
乐山未置可否,这也是他心中最大的纠结,李隆基害的自己阿爷家破人亡,这仇恨他可以理解,但为了复仇,造成天下众生罹难,真的应该这样做嘛?
安史之乱的烽烟虽暂熄于北地,却将无数仓皇的身影如落叶般吹卷到了蜀中。孟夏的成都,正被一种奇异的肿胀感撑满了街巷。天光初透,坊门吱呀开启,市声便如开了闸的洪水,裹挟着汗味、尘土、牲畜的膻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药草苦涩,汹涌地灌满了每一条街衢。
锦水汤汤流过城垣,水色浑浊,浮沉着枯枝败叶,甚至偶见半个残破的木盆。水边石阶上挤满了浣洗的妇人,棒槌敲打湿衣的闷响此起彼伏。她们的交谈是南腔北调的混杂,关中的硬朗、洛阳的圆润、裹着浓重蜀音的柔软,在晨雾与水汽里搅拌。一个妇人拧干布衫,忽然低声啜泣起来,水珠顺着她粗糙的手指滴落,分不清是河水还是泪水。她的郎君,去年托人捎回最后一封沾血的书信,便再无音讯。旁边老妪默默递过捣衣的棒槌,枯瘦的手拍了拍她的肩背,叹息沉入浊流。
青羊肆一带是商贾云集之地,此刻更是人满为患。临街的店铺早早卸下门板,新开的小米铺,门前排起了长龙,人人紧攥着钱袋,伸长脖颈,眼神焦灼地盯着伙计手中上下翻飞的木斗。斗沿刮过米堆,发出沙沙的脆响,每一次声响都牵动着人群细微的骚动。
“涨了,又涨了!”不知谁低低咒骂了一句,激起一片无奈的叹息。当铺的柜台前更是拥挤不堪,一只成色极好的玉镯被粗暴地推上高台,当票上墨迹淋漓的数字,让原主妇人脸色煞白如纸。隔壁的绸缎庄不见百姓,门口却是官府打扮的人忙着装车,原来是朝廷采办蜀锦的队伍。
忽而一阵异香霸道地劈开沉闷的空气,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只见一个胡人打扮的壮汉,推着辆吱呀作响的木车停在道旁,车上垒着黄泥砌就的圆炉。炉火正旺,烘烤着炉壁内一张张滋滋作响、鼓胀焦黄的胡麻饼。那汉子操着生硬的官话吆喝:“长安风味!正宗长安风味哩!”饼香浓郁,带着芝麻炙烤后的焦香,竟勾得几个排米队的汉子喉头滚动,忍不住摸出几个铜钱。这熟悉的味道,此刻在流离的异乡飘散,不知勾起了多少人心底残破的故园旧梦。
乐山和鹿呦呦穿过街道和人流,天空逐渐放晴,不知不觉已经来到了武侯祠。
“李大哥告诉我这么惊天的秘密,就不怕我还是拱卫司的细作嘛?”
“细作烧的菜那么好吃,我也安之若命了。”
乐山的话让鹿呦呦感动又欢喜,一时间心潮荡漾,面红耳热。
“再者说,即便你是细作又如何?我想成为青城之宝,才会是青城之宝,我若只想做我自己,它也只是屈榖巨瓠。”
“李大哥说的没错,身世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自己想过什么样子日子。”
“但还有一事,我始终放不下。”
“李大哥若愿意说,呦呦便听着。”
“薛崇简离世已久,但我尚不知道我的亲身母亲是何人,是否尚在人间,薛崇简留给我的书简中也没有提及她老人家的名姓。”
“去问北冥教的人或可知晓?”
“这也不是北冥教的普通人就能知道的,除非是他们的教主玉观音或知一二。”
“这玉观音呦呦也略有耳闻,神龙见首不见尾,除了北冥教的人,无人知道他的真面目。”
“我与北冥教的人接触过几次,他们对教主也是讳莫如深。”
“连北冥教众也不知道他的身份?”
“不瞒你说,其实我在怀疑那玉观音会不会就是我的亲生母亲。”
“那阿兄亮明身份,直接去北冥教寻便是!”
“这也正是我要与你商量的,若是以薛崇简儿子的身份去北冥教打探,得到真相不难,不过一旦这么做了,恐怕就算我不想做那青城之宝,也会成为众矢之的。”
“我明白李大哥的意思了,大哥想在不惊动北冥教的情况下,寻那玉观音的究竟。”
乐山点了点头,鹿呦呦的冰雪聪明,不在韦雪之下。
“李大哥是觉得我在拱卫司日深月久,谙熟白山黑水,能想到办法嘛?”
“我并非这个意思......”
“李大哥觉得我有用,我心中便是欢喜的。”鹿呦呦看出了乐山言不由衷,不等他搪塞便直接说道,“我虽然也不愿意招惹拱卫司的老伙计,但为了李大哥,我可以试一试。”
“武侯祠堂不可忘,中有松柏参天长。”乐山看着武侯祠里的参天大树,想起了杜甫曾经吟诵的一首诗。
“愿我能做李大哥的卧龙客,为大哥排忧解难。”鹿呦呦嫣然一笑,乐山怦然心动。
二人说笑着,并肩往翊善坊的老宅走去。
市声喧沸依旧,驮着货物的驴骡喷着响鼻走过,扬起细小尘埃,在斜射的阳光里飞舞。不知何处传来一声清越悠长的吆喝:“栀子花”,担着满篮洁白芬芳花朵的少女轻盈地穿过人群。那纯净的甜香,如同这乱世里一道清凉的溪流,短暂地洗濯着喧嚣的街衢。
街角槐树的浓荫下,几个衣衫褴褛的汉子蜷缩着。其中一人空荡荡的左袖管打了个结,另一人脸颊上横亘着狰狞的刀疤,皮肉翻卷,尚未完全愈合。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兵,倚着槐树粗粝的树干,闭着眼,手指却无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腰间那柄旧横刀的刀柄,鞘上蒙着厚厚的灰尘。
花担经过茶棚,那几个老兵的目光追随着那洁白的花朵,有一刹那的失神。他们沾满尘土的脸颊上,深陷的眼窝里,似乎有某种坚硬的东西,被这乱世锦城的花香,悄然融化了一丝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