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呦呦鹿鸣
蜀中向晚,锦官城的日头西沉,将浣花溪的水染作一匹流动的金缎,粼粼波光映照着溪畔那间半旧的竹寮。炊烟已自各家各户的屋后袅袅升起,带着人间烟火的暖意,融入青城山脚氤氲的暮霭之中。
鹿呦呦正蹲踞在翊善坊老宅内的一方青石灶台边,灶膛里松柴毕剥,吞吐着橙红温暖的火舌。灶台边悬着一串风干的野红椒,在渐起的晚风里轻荡,碰出些微干硬的脆响。
鹿呦呦卷着半旧青布衣袖,露出半截紧实的小臂,正麻利地处理着案上食材。
砧板是段厚实的松木,纹理清晰。刚采的鲜笋嫩黄,在她指间翻动,刀光如电。那并非厨刀,竟是她惯用的贴身匕首!匕刃薄如秋霜,匕首在指间旋出小小的银花,笋片簌簌落下,薄得几近透明,均匀地铺开在青瓷盘中。一旁陶盆里浸着几朵晨露未晞的山菌,灰褐色的伞盖饱满湿润。
“嗤啦——”一声,一勺雪白的猪油滑入烧热的铜鍑。油花欢腾爆裂的瞬间,她手腕一抖,笋片如雪片纷扬入锅,紧接着山菌倾泻而下。热油裹挟着山野清气轰然腾起,辛辣而霸道的辛香随之弥漫,那是她撒入的一把舂碎的花椒和茱萸籽。艳红的粉末在热油里翻滚,瞬间点染了整锅素白,也刺得人鼻腔发痒,却勾出无限馋涎。
灶火将她侧脸映得轮廓分明,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几缕碎发黏在鬓角。火光跳跃在她专注的瞳仁里,那里没有江湖的刀光剑影,只有眼前这一锅渐次成熟、色泽诱人的羹汤。铜鍑内,笋片脆嫩,菌子滑软,在滚烫的红油浓汤中起伏翻腾,辛辣的香气霸道地穿透暮色,钻入路人的鼻腔。
鹿呦呦俯身,从灶膛滚烫的灰烬里扒拉出两个烘烤得焦黑滚烫的芋魁。烫手得很,她飞快地左右手倒换着,嘴里“嘶嘶”吸着凉气,脸上却露出一点孩子气的得意笑容。这笑容冲淡了匕首带来的冷硬,只余下灶火映照下的暖意。最后撒上一把青翠的野葱碎末,椒红葱绿,热气蒸腾,阵阵暖香弥散在温柔的晚风里。
“来,今天尝尝我刚学的本地菜,只是有些辣,不知道李大哥怕不怕!”鹿呦呦端菜上桌,锅灶之上,刀光之外,是蜀地浓烈滚烫的滋味人生。
“一起来吃吧,我一个人吃不完也是浪费。”鹿呦呦用围裙擦着手上的油,正打算去收拾灶台,乐山却破天荒的让鹿呦呦坐下一起吃。
鹿呦呦有些出乎意料,眼神中流露出的满是欢喜,又拿了一副碗筷放在桌上,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说道:“我再去给你打点好酒吧。”
“不用了,酒还有。”乐山主动帮呦呦夹了菜,说道,“明日我要和杜甫一道去嘉州,恐需十日方能回来,你就不必过来了。”这是二人第一次面对面的吃饭,气氛一度沉默,为了缓解尴尬,乐山拿杜甫做了幌子。
“杜甫?就是那个会写诗的拾遗?”鹿呦呦拿着筷子不动,乐山主动给她夹菜,却让她有些受宠若惊。
“正是他。”
“他也在成都?”
“我以为你什么都知道。”
“我只知道我想知道的。”鹿呦呦明白,乐山是在问她是如何在这成都的宽窄巷子之中找到自己的。
“岑参要去嘉州就任刺史,他是杜甫的朋友,邀我一道,我正好想去嘉州看看。”嘉州是李青城和王静风相识的地方,虽然乐山现在知道了他们并不是自己的父母,但无论是因为什么原因,他们舍弃了自己的孩子救了乐山,心中对他们的感激更胜过亲生父母。
“你去吧,我等你回来。”鹿悠悠说完低下头,不知是沉默还是羞涩。
“你跟张琴原本就认识吧?”乐山夹了一口菜,找了个话题缓解冷场。
“李大哥明知故问。”鹿呦呦终于等到了乐山主动和自己说话,心底说不出的开心,但表面上却开始拿乔作怪了。
李大哥,这个称呼好久没人喊了,乐山心里不由得一动。
看见乐山沉吟不语,呦呦可不想中断了好不容易打开的话题,于是接着说道:
“拱卫司成立的时间没有君子卫长,核心骨干更是不多,你别看我年纪不大,可算是里面资历深的了。张琴加入组织的时间不长,但是武功好,所以还颇得安仁执的器重,我们自然认识。”
“你很早就加入拱卫司了吗?”乐山看了一眼鹿呦呦,不知道她的哪张脸是真的,也不知道她的哪句话是真的。
“我小时候跟随父母从西域来中原,走到半路他们就死了,我被同行的人卖给了人贩子,人贩子转手又把我卖到了妓坊。”
鹿呦呦的身世居然如此的凄苦,但她说起来的时候,却依然面带笑嫣,仿佛说的是别人的事。
乐山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呦呦,从她的眼神里看出她说的是实话。
“妓坊也没什么不好的,没接客之前,也就是干些端茶倒水的活,还能学到不少琴棋书画的本事,只是这一切都是为了接客那天做准备。”
乐山没有说话,静静的听呦呦继续说下去。
“我不想过那些阿姊们过的日子,所以我就跑了。”鹿呦呦也为自己倒上了一杯酒,并没有敬乐山,而是自己浅浅的沾了沾唇。
“那你又是如何跑进拱卫司的呢?”
“拱卫司哪里是说进就能进的,我从妓坊逃出来,躲进了一个马戏班子,那马戏班子到处巡游,从西域到长安,又到范阳,这才进了安禄山的府邸。”
“原来安禄山在范阳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模仿李隆基的大内奢华,广揽奇珍异兽供自己享乐。”乐山想起了自己和韦雪在洛阳打算刺杀安禄山时,安禄山大宴宾客的场景。
“马戏班子里的师傅其实是个武林人士,不知道犯了什么事,躲在马戏班子了,我把他孝敬好了,他就顺手教了我点功夫。”鹿呦呦说的轻描淡写,但是一个小女孩要在马戏班里谋生活,还要努力混出头,又谈何容易。
“师傅的武功,在马戏班子里露几手,混口饭吃自然不在话下,只是他藏得很深,深怕被人发现。”
“但你并不是这么想。”乐山已经猜到了几分鹿呦呦的小伎俩。
“李大哥你好聪明啊,呦呦敬你一杯。”鹿呦呦举起杯,乐山也不得不举杯相迎,两个人第一次一起喝了酒。
“有一次在给安禄山表演的时候,我故意露了两手,立刻就被那胖子注意到了,他那时候正在筹划拱卫司,虽然我的雕虫小技没什么用,但我把师傅供出来就不一样了。”
“你师傅是何人?”
“他曾是太行无极门的大弟子,人称‘太行三珍’的宇文及。”
“宇文及!”乐山不由得惊呼出声,将手中的筷子放了下来。
“李大哥莫非和我师傅交过手?”
“确曾交手过数次,不过他已经......”乐山欲言又止,想起在武当山的时候,宇文及和如松道人两败俱伤之后被山中的猿猴撕碎的情景。
“我也猜到了。”鹿呦呦看着乐山的表情便明白了七八分,神色变得黯淡下来,说道,“虽然师傅也不说不上对我有多好,但没有他我可能也活不到今天。”
“所以宇文及为什么会离开太行无极门,我听说他三十年前也曾经是名满江湖的大侠,又为何要加入拱卫司呢?”
“师傅说,江湖人都说他是因为酒后乱性奸污了师娘才被逐出师门,但师傅说他是被陷害的。”
三十年前,无极门也曾是江湖上说一说二的门派,巅峰时弟子数千,在中原一带赫赫有名。作为无极门的大弟子宇文及更是武功盖世,以峨眉刺、灵蛇鞭和仙鹤银针闻名天下,被称为“太行三珍”。宇文及行侠仗义,在江湖上名声鹊起,武林人士说起无极门,必称宇文及,名气甚至超过了他的师傅,无极门掌门武超良。
宇文及有一个从小一起在无极门长大的师姐叫唐瑄,二人青梅竹马,却不知道武超良用了什么方法,把那唐瑄占为己有。
宇文及一度心灰意冷,离开了太行山,四处云游行走,但却因为他惩恶锄奸、扶危济困,名声反而越来越大,也因此遭人嫉恨。
这一日,武超良五十大寿,无极门大摆筵席,宇文及也赶回来贺寿。却不料多喝了几杯,醒来的时候正躺在师娘唐瑄的床上。当武超良和其他人目睹二人同床共枕的时候,便一口咬定是他奸污师娘。
宇文及平日里酒量不差,更何况内力深厚,他若是不想喝醉是不可能醉的。他知道一定是有人下了药,陷害自己,但此情此景,也是百口难辨。
宇文及被逐出了师门,有人不想让他他成为下一任掌门的目的得逞了,只是不知道设计之人是武超良还是其他同门师兄弟。
众叛亲离,宇文及放浪形骸,远走他乡,直到在西域隐姓埋名的加入了一个马戏班子,这才遇到了鹿呦呦。
“他既然已经心灰意冷,为何又会在多年之后加入拱卫司呢?”乐山听完鹿呦呦讲述宇文及的故事,不由得想起自己在少林寺时经历的同门相残,不禁有些替宇文及不值。
“我以为师傅早已淡忘了前程往事,但有一次我却见到他在夜里暗自落泪。”鹿呦呦回忆起往事,露出乐山很少在她脸上看到的忧伤表情。
“我也是后来进入了拱卫司才知道,无极门的唐瑄死了,据说是含恨自杀,师傅一定是在那一夜得到了这个消息,他曾经以为唐瑄是和那些人一道陷害的他,但其实不是。”
“他是想找无极门的人报仇?”
“无极门早就变得一盘散沙,我猜他是想找出当年的真相,找出那些陷害他和唐瑄的人。”
“所以他要利用拱卫司的力量帮他达成目的。”
“谁加入这样的组织不是为了实现自己的目的呢?”
“可惜他还没有找出真相,就已经送了命!”
“至少我要感谢他把我带进了拱卫司,不然我又怎么会遇到李大哥你呢!”鹿呦呦一瞬间又恢复了她平日里俏皮的笑脸。
乐山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就钻进了鹿呦呦的套里,只得尴尬的一笑,变化了话题说道:
“还未曾多谢你在洛阳的时候救了我。”
“那你还要怎么报答我的救命之恩呢?”鹿呦呦笑着,骨子里的妩媚从眼波中荡漾出来。
乐山避开了她的眼睛,不知道如何接话。
“阿兄莫慌,我也只是投桃报李!”
“此话又怎讲?”乐山越发地摸不者头脑。
“阿兄身上可有一只玉钗?”
乐山这下反应了过来,自己在茅山九皇会上所救的那个女子,曾经拜托史天赐赠一只玉钗作为答谢之礼,那个中年美妇不正是鹿呦呦乔装改扮的吗。
看着乐山恍然大悟的表情,鹿呦呦笑的合不拢嘴,但随即又板起了脸孔说道:“李大哥是不是已经把那玉钗送人了啊?”
“不曾,不曾!”乐山急忙起身,走进里屋,拿出一个小匣子。
乐山把匣子递给鹿呦呦,鹿呦呦打开一看,里面正摆放着那只玉钗。乐山这些年四处奔走,这只玉钗却鬼使神差的一直带在身边,直到在成都的老宅子里安顿下来,才找了个匣子安放它。
“如此说来,茅山也并不是我第一次见你,在江宁的瓦官寺,曾有一黑衣小生,想要抢夺那团练观察使的请柬,用的便是宇文及的鞭法,可也是你?”
鹿呦呦笑眯眯的点点头,并不作答,而是取出那玉钗,插在了自己的发髻上,满意的说道:“没想到阿兄真还留着它,那我就当是阿兄送我的定情之物了!”
这玉钗明明是鹿呦呦自己送给乐山的谢礼,却变成了乐山送给她的定情信物,乐山真是哭笑不得。
“李大哥不认得我了,只因每次你见到我的脸都不一样。”
鹿呦呦故意用手遮住了自己的脸颊,只露出一双眼睛,对着乐山左右摇晃起脑袋。
“那你怎么又会在传音坊里做……”乐山说了一半的话咽了下去,眼前浮现起红线女那张异域女子的脸和妩媚的身姿。
“自然也是拱卫司的安排。”鹿呦呦的脸也有些红了,当日自己伪装成妓坊里的舞姬,这身份自是羞于见人。
“安禄山有很多手下游弋于京城各处,对于他们是否忠心总是有所顾虑,妓坊这种地方最容易让人放下戒心,所以我是被特意安排在那里监视像田承嗣这样的人是否有异心的。”
“难怪当日你还替我们说了好话,我当时就觉得在哪里见过你,却又始终想不起来。”
“师傅除了教我武艺,教会我最大的本领就是易容术,所以阿兄每次看到我的时候,我的扮相都不一样,只是无论任何易容,这眼睛是改换不了的。”
“那我现在看到的你,到底是真实的你,还是?”
“阿兄,你猜!”鹿呦呦咯咯咯的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乐山正不知道该如何,鹿呦呦见乐山不再说话,却识趣的放下碗筷,起身飘然离去。
“我等阿兄从嘉州回来!”
鹿呦呦的声音还飘荡在屋子里,乐山有些晃神,很多事做的时候以为是无心插柳,但其实都是命中注定的。
“好香!辣得痛快!”乐山夹了一口菜放进嘴里,椒盘羹香,这才觉得回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