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六道轮回
就这样又坚持了一段时间,尹子奇再次增兵,重新开始了对睢阳城的强攻,不给张巡喘息偷袭的机会。敌人造飞云梯、钩车、木驴、磴道,用尽各种方式攻城,张巡、许远、南霁云等浴血奋战,一一化解。张巡智谋超群,指挥卓越,尤其善于临机应敌。相继使出火烧叛军、草人取箭、出城取木、诈降借马、鸣鼓扰敌、城壕设伏、削蒿为箭、火烧蹬道等计策,可谓计无穷出,已经达到“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的境界。不仅睢阳将士们为其折服,连叛军也对其智谋敬佩不已。
张巡不仅足智多谋,且身先士卒,或督军守城,或出城作战,总是出现在最危险的地方,奋勇冲敌,所有人都愿跟随张巡九死无悔。南霁云虽然投靠许远、张巡不久,但也被睢阳将士得气概折服,与张巡和睢阳的将士们结下生死与共的情谊。
然而敌军的攻势虽然一次次被化解,睢阳军力也伤亡惨重。不久之后,睢阳城再次粮绝,能战之兵也只剩下千余,不得已,张巡派南八等人突围求援。
常山没有得到支援,最终失陷,同样没有得到支援的还有睢阳。
南霁云突围求援,分别向毫州的闾丘晓、彭城的尚衡、谯郡的许叔冀求救兵,此几处离睢阳皆不远,但每个人却都心怀鬼胎,拥兵不救。
南霁云随最后来到了临淮向御史大夫贺兰进明求援助。贺兰进明见南是难得将才,便想留于身边,于是设宴款待,却绝口不提出兵增援睢阳之事。
南霁云见其不肯出兵,便进前一步说道:“睢阳与临淮近在咫尺,两地相依为存,若睢阳失守,临淮危在旦日,请大夫三思。”
贺兰进明顾左右而言他,只推脱说筹集粮草需要时日,让南霁云稍安勿躁。
南霁云含泪道:“南八来时,睢阳的人不食月余日矣。云虽然想独食,义不忍。虽食且不下咽。”说着,拔出佩刀自断中指。
然贺兰仍不语,南霁云说:“主帅之命不能完成,叛兵不能扫平,国家不得安宁,请留此指以示人之心,归报主帅,与城池共存亡。”随上马而辞。
临出城怒弓会射佛塔,箭入半箭。并誓曰:“叛军平定后,必杀进明,此箭乃我志也!”。
大唐藩镇割据,各各拥兵自重,不是因为怕自己损失了战力,保存割据一方的实力,就是嫉妒张巡、许远的功名。贺兰进明和许叔冀更是因为房琯的厚此薄彼而相互猜忌,以邻为壑。国难当前,却人人自谋,让南霁云的心凉了半边。
求援未果,南霁云不得已又杀回了睢阳城,在睢阳返城途中,被叛军发现,经一场血战,才进了睢阳城内。
自知睢阳已坚持不了多久,南霁云返回之前想将秋獒放生。在睢阳陪伴南霁云守城,秋獒已经很久没有吃过饱饭,瘦的皮包骨头。突围之后终于吃上了些东西,精神好了很多。南霁云实在不舍,但更加舍不得它和一起一道赴死,谁知道驱赶了数次,秋獒均不肯走,即使南霁云用鞭子抽打它也不寸步不离。生死不弃,这是忠犬对于主人的承诺,而南霁云也明白自己将与睢阳共存亡。
南霁云杀回睢阳城,同进同出的战士去时三十人,回来也只剩下了两位。再看城内,断壁残垣,整个城市已毁了大半。除了守城的残兵,空空荡荡,树皮、树根早就吃光了,老鼠、麻雀也都吃光了,除了突围用的战马,其他的马匹牲口也都被充当了军粮。整个城市没有一点活物的迹象,就是一座死城。
南霁云来到大帐向张巡回禀,沿路却看到士兵正在烹肉,心里不禁犯了嘀咕,忍不住问身边的士卒,还有战马可以杀嘛?
谁知道士卒竟然回答,哪里还有战马,那是张都督杀了自己的爱妾,许太守杀了自己的家奴,供士兵们充饥。
南霁云听罢,眼前一黑,胃里泛酸,扶墙狂呕。这哪里是守城,这已经是厉鬼缠身、人间地狱。
见到张巡之时,张巡已是形容枯槁、瞳仁发散。听完南霁云的回禀,长叹一声,“孤城防卫之计已穷尽,恐不能保全了,臣活着不能报效陛下,死也一定变成鬼来杀贼。”
“将军,怎可食人?”南霁云忍住自己恶心,质问张巡。
“时至今日,还有它法嘛?”张巡咬碎钢牙,面目狰狞,“为了社稷,只能牺牲这一城的人。”
“为了社稷,就能吃人嘛?”南霁云还是接受不这大逆之事。
“那你说怎么办?”张巡一拍桌子,高声怒叱。人到了这个极限状态,精神已经临近崩溃。真的可以崩溃也许是解脱,但又不能崩溃这也许才是最痛苦的。
南霁云被问楞了,能有任何办法,谁也不会落入这人吃人的无间地狱。
“南八兄弟,你不是睢阳城的人,如今孤城时日无多,你还是早点突围离去吧。”张巡平静了一下,拍了拍南霁云的肩膀。
张巡说的没错,自己只是个江湖人士,用不着为大唐那些昏聩的君王赴死。然而数月以来与睢阳将士们的生死与共,这才是自己不能离弃,也不能背叛的原因。
“我不走,死也要死在睢阳。”
“我知道你不怕死,你是我们的兄弟。”张巡的精神处于半癫狂状态,但思维还是清楚的。“但这样下去,被烹的不是一个人两个人,所有的老弱妇孺都会变成军粮。我们已经不是人了,比厉鬼还要可怕。我已经不把自己当人了,我知道自己将永世不得超生。但是你还来得及,趁自己还没有和我们一样变成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畜生,你走吧!”
南霁云再度沉默了,自己不怕死,自己愿意和睢阳的这些兄弟们战死在一起。但自己真能做到和他们一样,即便堕入阿鼻也能坚持嘛?
张巡见南霁云犹豫不决,命手下人道:“来人啊,把南将军的狗拿去烹了。”
有士兵得令立刻向外去寻秋獒。
“住手!”南霁云高声呵止。他知道张巡是在帮他做选择,在逼他走。
“你走吧,要是能活着,把睢阳的事告诉天下苍生。”张巡低下头不再看南霁云。
“识得都督,不枉此生,我们来世再见。”南霁云一拱手,泪流满面。
“永世都不会再见。”
南霁云走出大帐,秋獒就在帐外等他。他拿上自己的提炉枪,低声的和雪獒说了一声:“走吧。”秋獒似乎听懂了南霁云语调里的意思,并没有犹豫,只是抬头看了看主人,毅然决然的尾随在身后。
出城的时候,几个相熟的将军一道来送,每个人都神情萎顿,但又视死如归。人走到这一步,已没有回头的余地。有士卒牵来了最后一匹战马,把缰绳递到了南霁云手里。
南霁云看了兄弟们一眼,没有多说话,大家都明白,此一别,就是永诀。
南霁云牵马走出了城门,转过身,最后看了一眼睢阳城,然后调转马头,用手掌在马臀上用力一击。战马吃痛,往城内跑了回去。
“留给兄弟们吧!”
话音未落,还没等几位将军反应过来,南霁云倒背提炉枪,一声呼啸,只身冲向敌营。听见呼啸的秋獒也没有丝毫犹豫,紧随其后,腾跃而出。
自己没有勇气下阿鼻地狱,也不会背叛生死与共的兄弟们临阵脱逃,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慷慨赴死。
风云变色,鬼神泣。黠虏沙场,将军血。
不知道杀敌多少,也不知道中了多少刀箭,凤迦异终于不支被俘,秋獒也遍体鳞伤倒在了血泊之中。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南霁云醒了过来,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在一根柱子上。迷迷糊糊的双眼已经被血凝结住了,南霁云使劲的睁了睁,眼前只有暗红。
“我认得你。”一个声音从正面传来。
南霁云费力的抬了抬头,对面的脸并不清楚,但很快南霁云就意识到了他是谁,因为那个人只有一只眼。
“我也认识你。”南霁云笑了,边笑边咳,血水顺着嘴角流了出来
对面的人正是叛军首领尹子奇,被南霁云射中的一只眼睛还裹着纱布,是个独眼龙。
“英雄叫什么名字?”
南霁云没有回答,继续咳着血,但求速死。
“用我一只眼睛,换你一个名字,不冤。”
“你爷爷叫南霁云。”
“骨头倒是很硬,可惜你们李唐骨头硬的都要死在这睢阳了。”
“大丈夫,死则死亦,有何惧。”
“你确实是条好汉,老夫这独眼就是拜你所赐吧。”尹子奇下意识的摸摸了自己空空的左眼眶。
“再射准一点就更好。”南霁云冷笑着。
“我且问你,你一个人跑出来送死,睢阳城里可是发生了什么?”
“我未带回救兵,张巡那厮想要杀我。”南霁云怕尹子奇察觉睢阳的异样,只能找理由搪塞过去,其实他自己也知道,睢阳失守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如此猛将,在唐营,可惜了。”尹子奇不计伤眼之仇,想要招降南霁云,“投我大燕,才是好男儿建功立业的机会。”
“哈哈哈”南霁云未置可否,而是放声大笑,血水不停的从胸腔涌出。“我的狗呢?”
尹子奇以为南霁云回心转意,示意手下去吧秋獒抬过来。
秋獒被几个胡兵抬过来放在南霁云的脚下,浑身是伤,已经奄奄一息。但是闻到了主人的气息,还是微弱的睁开了眼睛。
南霁云低头看着雪獒,眼眶湿润了,多少个快乐相守的日子,多少个同生共死的场景,在脑海里快速的闪过,不离不弃,至始至终。
“怎么样,南将军,我大燕保你荣华富贵。不要说这样的狗,金银、美女应有尽有。”
“呸!”南霁云啐了一口血水,“你投靠叛贼,乃是猪狗。我男子汉大丈夫,宁死不屈,怎可向猪狗低头。宁掉头颅垂青史,不留骂名在人间。”
尹子奇招降不成,反到落得劈头盖脸的骂名,不由得勃然大怒,吩咐左右将南霁云拖出关入铁笼。
“乐山,天赐,后会无期。”南霁云在心中默念着,最后看了一眼秋獒,用最后的力气轻声道:“来世再做兄弟。”
秋獒仿佛听懂了主人的话,眼角滚动着一颗晶莹的泪珠,静静的闭上了眼睛。
叛军将南霁云丢入铁笼,用炽火逼之,殊极惨恶,却一声不吭。直到当天夜里,南霁云渴甚求饮,叛军拿来水他却不喝,与之酒,一干而尽,九窍流血而死。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不唯入地狱,且常住地狱,不惟常住地狱、而且庄严地狱。”
南霁云闭上双眼,世界一片血红,无声无息。
凤迦异没有在闾丘晓那里求得救兵,不得已只能回去和张镐复命。张镐领两万大军赶到睢阳的时候,睢阳已经失守,张巡、许远等人皆被俘、不降、被斩。睢阳虽然最终失陷,却长久的牵制住了叛军,钉子一样牢牢地钉在那里,让叛军始终也无法染指江淮。不仅确保了大唐江汉漕运的畅通,保护了财赋和交通运输线,使江淮物资能源源不断地运往关中,也牵制了敌军十数万兵力,同时还为唐军组织反攻赢得了宝贵的时间。此时尹子奇已经因为两京战事吃紧,领军回防,留睢阳一座空城和白骨累累,荒凉恐怖。
张镐悲怒交加,领军南下,直抵毫州,毫州刺史闾丘晓虽然心虚,却不敢不迎。张镐进的毫州城来,二话未说,第一件事情就是拿下了闾丘晓。
这张镐本是杨国忠的门客,得杨国忠的推荐,以布衣身份被拜为左拾遗。长安失陷,玄宗皇帝出逃的时候,张镐步行扈从唐玄宗,直到蜀地。
后又跟随杜鸿渐、韦见素、房琯、崔涣一道,在史天赐的保护下,被玄宗派到李亨身边辅佐。
张镐在肃宗身边,被封为谏议大夫。很快就因为咨政荐才,奏议多有补益,得到肃宗的赏识。次年拜相,任中书侍郎、同平章事。
张镐以贻误军机名,定闾丘晓死罪。行刑之时,闾丘晓痛哭流涕、摇尾乞怜,言:“有亲,乞贷余命”,意思是家有老母需要赡养。张镐冷笑一声:“王昌龄之亲,欲与谁养?”。遂杖毙,算是给王昌龄、张巡、许远、南霁云等人稍稍出了一口恶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