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五章 太子儒衫访孔府!
初秋的风掠过务本坊国子监的殿宇檐角。
东宫的车驾停在孔府别院门前。
李承乾未着太子冠冕,而是一身素净的儒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谦虚,抬头望着眼前这弥漫着千年书香与松墨清气的庭院。
"诗礼传家"四个古篆,沉甸甸地悬在门楣上。
孔圣嫡脉后人孔颖达,也是大唐的国子监祭酒,立于孔府阶梯之下,看样子是早已大开中门迎候多时。
"太子殿下驾临寒舍,老朽有失远迎,万望恕罪。"孔颖达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如同古井无波的水面,微微躬身行礼,动作间带着一种历经岁月沉淀后的从容韵律。
这位当世大儒须发已近全白,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容清癯,唯有一双眼睛,依旧沉淀着阅尽世事沧桑后的通透与睿智。
跟太子一样,今日的孔祭酒也并未着官服,而是一身浆洗得微微泛白的深青色儒衫。
"孔师言重了,承乾冒昧前来叨扰,还望孔师勿怪才是。"李承乾认真打量了一番,便连忙快走两步,深深一揖,姿态放得极低。
他身后的内侍小心翼翼地将一个包裹着明黄锦缎的木匣奉上。
孔颖达的目光在那明黄锦缎上短暂停留了一瞬,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随即归于平静。
“殿下请....”
领着李承乾穿过几重庭院。
修剪齐整的花木,垂手侍立的童子,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刻入骨子的秩序感,却令又有一种奇妙的感觉。
这与之前曾去过的关陇门阀和五姓七望的府邸截然相反的感觉,令李承乾心中也不禁赞叹,不愧是孔圣后裔。
二人简单寒暄交谈中,孔颖达引着李承乾来到一处小轩之中。
轩内陈设极简,一几,二椅,四壁皆是书架,垒满了层层叠叠的竹简与线装书册,散发出一股混合着陈年墨香和纸张微尘的独特气息,浓郁得几乎有了重量。
几上仅有一壶清茶,两只素净的白瓷杯,茶烟袅袅,给这肃穆的书香世界添上了一抹飘渺的暖意。
两人分宾主落座,一时都未言语,只有轩外风吹过松针发出的沙沙细响,以及茶壶中水将沸未沸时轻微的咕嘟声。
孔颖达提起陶壶,水流注入杯中,声音清脆。
他先为李承乾斟满一杯,再为自己倒上,动作舒缓而专注。
做完这一切,他才抬起眼,目光沉静地看向李承乾,开门见山:"殿下亲临,想必是为了国子监推行新六艺之事?"
"孔师明鉴。"李承乾放下茶杯,宛若一个学子造访般,神色诚恳说道,"承乾深知此事关乎文教根本,牵涉甚广,尤以国子监为天下士子所望,一举一动,皆动观瞻。"
"若无孔师首肯与鼎力支持,恐难竟全功。"
"此乃承乾与诸学士反复斟酌修订之新六艺章程细则,恳请孔师过目斧正。"
他示意内侍打开木匣,取出里面一册装帧素雅却分量十足的书卷,恭敬地双手捧至孔颖达面前。
孔颖达并未立刻去接,他只是用那深邃的目光,静静地看着李承乾手中那册书卷。
片刻的沉默在小轩中弥漫开来,唯有书卷散发出的新墨气息,无声地挑战着周遭沉淀了千年的古老书香。
终于,孔颖达伸出布满岁月刻痕的手,动作缓慢而沉稳地接过了那册书卷。
他没有立刻翻阅,只是将其放在膝上,布满皱纹的手指在封面"新六艺纲目"几个端正的楷字上轻轻拂过,仿佛在掂量其承载的分量。
"殿下于国子监所倡君子六艺新解,监中诸生间波澜不小,老朽也曾认真翻阅过,气象.....确与往昔不同。"
“不过......虽与老祖提倡六艺截然不同。”
“但各种含义倒是颇合儒家最原始的真意!”
语气平淡,听不出褒贬,但一句儒家最原始的真意,却是让李承乾心弦微绷,面上也是笑容温煦。
端起茶盏,他面色正然道:"承乾也是偶有所感。"
"六艺博大精深,然时移世易,窃以为可稍作增删损益,使其更契当世之需,亦不失圣贤立教本心。"
孔颖达眼眸深处微澜。
他摩挲着温润瓷壁,片刻后开口:"增删损益...立意高远。"
"只是..."话锋轻转,他缓缓说道,"譬如这乐之一道,殿下新解言为乐非仅悦耳怡情,更在正人心,明礼序,定尊卑,导众志。”
“其律动当如法令之行,无声而威,无远弗届。"
他复述得一字不差,目光稳稳落在李承乾脸上。
"此等精义,倒令老朽想起商君徙木立信,韩非言法度之威了。"
厅内霎时寂静。
檀香细烟笔直。
窗外鸟鸣更显突兀。
孔颖达的声音平静,却字字千钧:"殿下此解,精妙。"
"只是内核之刚健务实,锋芒隐现,与儒家素来推崇的乐以和同,发于情,止乎礼之温润中和,似乎...略见参差?"
儒衫下的法骨,被一眼洞穿。
李承乾放下茶盏,一声轻响。
"承乾不敢欺瞒。"太子并没有回避,神色坦然并带着锐意与真诚道,"儒门学问,泽被万民,教化之功不朽。"
"然治大国若烹小鲜,需文火慢炖,亦需猛火快攻。"
"法家之术,取其法度森严,令行禁止之效,补儒学敦厚有余而迅疾不足之缺。"
"承乾以为,二者并非水火,恰如水火相济。"
"儒为体,法为用,儒为本,法为末。”
“儒立其纲常,法定其规矩。"
"如此,方能纲举目张,秩序井然。"
"祭酒以为,此路...可行否?"
"儒皮法骨"......核心命题抛出。
孔颖达静听,面上无波。
膝上手指,食指指尖极轻地叩击袍服。
李承乾清晰看到,那古井深潭眼底,风暴无声翻涌。
千年孔府,圣人苗裔,根基在学问纯粹,甚至自汉末之后,便从不参与朝野权力之争,保持着一种超然的地位。
而李承乾抛出的,却是关乎儒家未来存续的巨变......儒衣法骨。
这衣冠,依旧是儒家的,甚至更光鲜,更近权力。
支持太子,前所未有地靠近漩涡。
拒绝?
孔颖达目光似穿透典籍。
儒家衣冠若束之高阁,远离浪潮,才是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