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4章 一〇七二章 亳州之光
阜昌五年,十月初一。亳州城,活脱脱一座巨大的露天坟场。
朔风刮骨,寒雾锁城。涡河带来的湿冷,能钻进人的骨头缝里,冻得灵魂都发颤。
城门外的土场上,黑压压一片人头。麻木的农户、贩夫,如同提线木偶,在黏竿处黑衣监卒鹰隼般的注视下,机械地完成那套令人窒息的「三跪九叩」。
咚!咚!咚!额头重重砸在冻土上,闷响如丧鼓。一跪燕京,金国主子;再跪汴京,那面在雾气中若隐若现、狰狞的正绿色狗头旗——伪齐刘豫的耻辱标记!
「磕头能换馍吃?老子脑瓜子早磕扁咧!」老农王老五嘴唇冻裂,细如蚊呐地诅咒。
啪——!鞭影如毒蛇,撕裂空气!黏竿处副使刘三刀,人送外号「刘鞭子」,精准地将皮鞭抽在王老五破烂的棉袄上!布屑混着血珠飞溅!老人一声闷哼扑倒,背上绽开刺目的血痕。
「聒噪!下一个!」刘鞭子狞笑,手中竹简刻画的不是名字,是「顺从」的罪证。稍有不从?鞭刑伺候!更狠的,直接烙上「疫奴」烙印,像垃圾一样驱赶到淮河对岸的明国寿春「放毒」——美其名曰「忠于金主」!
昔日商旅辐辏的亳州,如今?城内街巷,恶臭弥漫!无人收敛的尸骸引来成群的乌鸦,盘旋聒噪,那是去年从颖州蔓延过来的天花瘟疫阴魂不散!涡河水面上,裹尸布、枯草漂浮,河水浑浊发黑。药铺?早关张了!懂点草药的郎中?全被守将张宗辅那狗官强征去当了军医!百姓只能绝望地煮着苦涩的柳叶水,祈求漫天神佛。
城外?良田荒芜,蒿草长得比人高!市集凋零,摊贩们宁愿把最后一点口粮埋进祖坟,也不敢面对黏竿处如狼似虎的搜刮!粮价?一斗米五两银!天价!
更绝的是那条「迁界十里隔离带」——伪齐为了阻挡明国北伐的汽笛,强迁百姓、焚毁村庄弄出来的死亡禁区!数年抛荒,野狼游荡,啃噬着无人收敛的白骨。绿鍪军的巡逻队?见人就射,美其名曰「防明国细作」!彻底掐断了亳州最后的商路命脉!
绝望,如同这亳州城上永不散去的寒雾,沉重得让人窒息。但绝望的深渊里,总有星火倔强燃烧!
浑浊的涡河河面上,几条不起眼的小船悄然靠岸。船上的「药商」,眼神锐利如刀,怀中紧揣着比黄金还珍贵的东西——来自金陵大学医学院徐月娥呕心沥血研制的「保命痘」(牛痘疫苗)!
他们是明国「回春营」的死士!使命:在这座瘟城播撒生的希望!
破庙、荒祠、废弃的窝棚……昏黄油灯下,一只只枯瘦的手臂被拉起。冰冷的针尖刺破皮肤,注入那承载着未来的浆液。
「种此痘,可避天花死劫!莫信伪齐鬼话!」一个低沉却充满力量的女声在黑暗中响起。
说话的是个中年农妇,风尘仆仆,面容疲惫却眼神如炬。她自称「陈郎中」,腰间挂着一个磨得发亮的药箱,上面两个朴拙却充满力量的字刻得深深——「回春」。
百姓私下尊称她——「涡河仙」!
陈妙贞,明军回春营的老团长!她不仅带来疫苗,更穿梭在死亡笼罩的陋巷,教妇人用大铁锅烧滚水,「煮沸消毒法」对抗瘟疫魔爪!她递出的不是药,是《防疫手册》——活下去的知识!
「先生…俺娃…还有救吗?」农妇赵氏抱着气息微弱的幼子,颤抖如秋风落叶。
陈妙贞迅速检查,将一支珍贵的疫苗塞进赵氏手里:「种上!能活!」看着妇人绝望中迸发的泪光,她又塞过一册薄薄的册子:「若有机会南渡,带娃儿去颖州‘希望学堂’!管饭,教认字明理!」
颖州希望学堂!这个名字如同黑暗中的灯塔,在亳州绝望的百姓心中悄然点亮。
涡河岸边,青年李铁狗望着奔流的浊浪,重重叹气:「明国哩铁车是快…可俺们就会跟土坷垃打交道,过去那边,怕是扫地都冇人要…」
「怕啥?」路过的陈妙贞停下脚步,目光灼灼,「希望学堂教认字儿,教算账!肯学,肯干,半年就能上工!明国要哩是能顶门立户、能干活儿哩人,不是光会磕头哩木头人!」
话虽如此,陈妙贞心里清楚,明国若想吞下亳州这块「毒蛋糕」,代价如山!
颖州的并入,已让隔壁寿春怨声载道——工钱腰斩,粮价飞涨,冲突不断!亳州?十倍烂摊子!瘟疫+水患,农田变泽国荒滩。官仓?早被张宗辅搬空!每日涌向涡河想南逃的流民上千!重建?根治水患、建医院、开希望学堂……初步估算,一百五十万两白银打底!远超颖州的一百二十万两!
明国国库?西征吞下湘赣的重建预算早就赤字了!财务大臣钱玉在国会咆哮预警:国库仅存六十万两!爱国商贾们咬牙认购的150万两国债?那是救命的活水,填亳州这无底洞?杯水车薪!
更麻烦的是人心!亳州百姓在「三跪九叩」和狗头旗的凌辱下,对故宋的忠诚深入骨髓。对明国的铁龙、蒸汽怪兽、朝堂上的女官们?隔阂、茫然甚至恐惧!伪齐的愚民政策效果拔群。另一边,寿春本地人对淮北流民的怨气快爆了!这兼并的棋,难如登天!
压迫越狠,反弹越烈!亳州城外,迁界隔离带那片比人高的荒草灌木,成了绝佳的藏身地。涡河芦苇荡深处,一群衣衫褴褛却眼神凶狠的汉子悄然集结。
领头人,身高八尺,魁梧如熊罴,脸上一条狰狞刀疤!外号「鬼头孙」——孙大刀!梁山泊好汉「铁敌万」张荣麾下旧部!他手中一柄厚背长刀,寒光凛冽,刀柄之上,两个杀气腾腾的大字——「刀斧」!
「刘豫老狗要咱跪着活,跪着死?老子们偏要站着喘气儿!」孙大刀低吼,眼中复仇烈焰熊熊,「明国哩光还远,梁山泊、商丘赵立的兄弟就在边上!先烧了狗官哩粮,断了他哩根儿!让城里那些怂包看看,啥叫站着撒尿的爷们儿!」
十月初三,月黑风高夜!绿鍪军营里,酒气熏天,守备松懈。值夜的哨兵抱着长矛打盹。
突然——嗖!嗖!嗖!浸透火油的箭矢,如同复仇的流星,划破夜空,精准射入粮囤和草料场!
轰!轰!轰——!!!烈焰冲天而起!瞬间吞噬营帐!伪齐兵痞鬼哭狼嚎,乱成一锅粥!
「涡河义军在此!杀——!」孙大刀如猛虎出闸,带着部下从暗处杀出!
混乱中,那面象征无尽屈辱的绿色狗头旗,被一名义军战士一刀砍断旗杆!旗帜扭曲着,哀嚎着,被丢入冲天的烈焰,烧得噼啪作响,最终化为一缕带着焦臭的青烟,消散在夜风中!
「狗头烧尽化飞烟,刀斧高举破牢笼!涡河儿郎膝不软,只待明光照苍穹——!」
城内百姓被火光和喊杀惊醒!压抑已久的怒火瞬间点燃!奔走相告!喜极而泣!这首「刀斧」战歌,如同燎原野火,在街巷间、屋檐下、孩童口中疯狂传播!
「废物!一群泥腿子都收拾不了!」府衙内,张宗辅暴跳如雷,感觉「国主亲信」的脸被孙大刀按在地上摩擦!他命令刘鞭子全城大索!百余无辜百姓被当作「义军同党」,拖到市集中央当众鞭笞!皮开肉绽,哀嚎震天!妄图用血腥浇灭反抗之火!
然而,这血腥镇压,反而让「刀斧」之名更响!连绿鍪军营里,都有士兵偷偷哼唱那战歌。
更致命的是,一封来自汴京刘豫的绝密指令,送到了张宗辅手上:「囤积火药!择机炸毁涡河大堤!水淹下游颖州、寿春!复制光州旧事,务必拖延明国北伐五年!」
张宗辅对着心腹刘鞭子狞笑:「明国铁龙再快,能快过滔天洪水?淹了颖州,乱了寿春,方梦华那娘们儿的北伐大计,至少拖五年!到时候,金国爸爸的大军早到了!」
刘鞭子阴笑点头,手中那份「不遵跪叩」的黑名单又添上百余名字——这些人都将被烙上「疫奴」,驱赶去明国「放毒」!
绿鍪军士兵私下骂娘:「天天磕头磕得脑震荡,现在又要去炸坝淹自己人?肚子饿得前胸贴后背,送死去吗?」
但张宗辅低估了对手!涡河义军的耳目遍布城内外!炸坝阴谋,被一个机灵的「小耳朵」探知!孙大刀心急如焚,不顾暴露风险,派出水性最好的兄弟「浪里鳅」,怀揣血书情报,连夜泅渡冰冷的涡河,送往明国「雷霆营」!
与此同时「涡河仙」陈妙贞,凭借在底层无与伦比的声望和秘密网络,竟奇迹般截获了黏竿处一份关于「疫奴」行动的密信!信中不仅详细记录了炸坝计划,更暴露了张宗辅驱赶「疫奴」放毒的恶毒用心!
「好狠的绝户计!」陈妙贞眼神冰寒,当机立断,启动最高级别联络渠道——一只经过特殊训练的信鸽!将情报以最快速度,飞向金陵枢密院!
金陵兵务司代管军政的方敏,几乎同时接到了雷霆营的加急军报和回春营的最高密信!她凤目含煞,一掌拍碎案几!
「张宗辅!尔敢行此灭绝人伦之事!!」没有丝毫犹豫,杀伐果断的命令下达:「雷霆营五百轻骑,星夜兼程,突袭亳州火药库!务必配合涡河义军里应外合,阻止炸坝!不惜代价!提张宗辅狗头来见!」
十月初五,夜,无星无月。亳州死寂,只有涡河呜咽。
子时三刻!轰隆——!!!!!!!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撕裂夜空!爆炸点不是大堤,而是城西伪齐囤积火药的秘密据点!地动山摇!火光瞬间映红半边天!
「明军来啦——!」喊杀声震耳欲聋!
明国雷霆营的精锐骑兵,如同神兵天降!铁蹄踏碎伪齐仓促组织的防线!
「兄弟们!里应外合!杀狗官!保大堤!」孙大刀的怒吼在城内响起!他率领的涡河义军如同出闸猛虎,从预定地点杀出!直扑混乱的绿鍪军!
里应外合!天降神兵!绿鍪军本就士气低迷,猝不及防之下,瞬间崩溃!哭爹喊娘,抱头鼠窜!
混乱中,一个穿着小兵衣服、企图趁乱溜走的胖子被孙大刀鹰眼锁定!
「张宗辅!哪里跑!」孙大刀如怒目金刚,一个箭步冲上,厚背长刀带着破风之声,狠狠劈下!
噗嗤!血光迸溅!不可一世的伪齐守将张宗辅,像条死狗一样被劈翻在地!孙大刀一脚踩住他肥胖的身体,长刀一挥,那颗惊恐万分的头颅便与身体分了家!
「狗头在此!」孙大刀拎着张宗辅的首级,高高举起!火光映照着他染血的脸庞和那柄刻着「刀斧」的长刀,如同战神!
那面象征着伪齐统治的绿色狗头旗,被一名雷霆营战士一刀斩断旗杆,旗帜被狠狠丢入据点仍在燃烧的烈焰中,彻底化为飞灰!
「涡河仙」陈妙贞,带着回春营医官和自发组织的青壮,如同暗夜中的救赎之光,趁机突袭黏竿处秘密囚牢!
「乡亲们!明军来救我们了!快走!」陈妙贞的声音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
二百余名被捆绑、烙上「疫奴」印记、等待被驱赶去「放毒」的无辜百姓,被成功解救!在陈妙贞的带领下,连夜踏上通往颖州希望学堂的生路!
涡河大堤,保住了!颖州!寿春!免于灭顶之灾!
当第一缕惨淡的晨光艰难刺破亳州上空的寒雾,照在残破不堪、硝烟未散的城头。
瘟疫的阴霾,并未因这场胜利而散去。饥荒的魔影,依旧笼罩着每一个角落。倒塌的房屋,荒芜的田野,无声诉说着深重的创伤。
逃亡的队伍中,青年李铁狗忍不住停下脚步,回望那片生养他又埋葬了他太多亲人的土地。涡河水依旧浑浊地流淌,如同这座城的命运,前途未卜。
他搀扶着虚弱的母亲,看向身旁那个疲惫却脊梁挺直的「陈郎中」,声音带着迷茫和一丝微弱的期盼:「先生…明国救了俺哩命…大恩…可俺哩家…亳州…这烂摊子…啥时候…才管有个城市样儿?」
寒风卷过废墟,吹动陈妙贞染尘的衣角。她没有立刻回答,目光投向东南方,那里是明国的方向,也是未知的重建之路。曙光微露,但前路,道阻且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