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3章 一〇七一章 中州废土
阜昌五年秋,开封,这座曾冠绝天下的巨城,如今活像一具被蛀空了的巨棺,散发着腐朽的死气。
靖康耻的血泪未干六年,昔日繁华的东京汴梁,被硬生生压缩在内城城墙里,挤满了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顺民」。伪齐的「汴京留守司」牌子挂在一座破殿前,透着滑稽的讽刺。外城?早被铲平了!菜圃、猪圈,还有那群伪齐贵胄跑马射箭的「演武场」——这就是大金国赐给刘豫「河南国主」封号后的「煌煌国都」,满地狼藉,尽是鸡毛!
留守司大堂,一股油腻的鸡腿味儿混着汗臭。崔继祖——一个从金国都元帅府贬下来的「狗腿子汉官」,正毫无形象地趴在公案上啃骨头,油光满面。堂下跪着七八个百姓,衣衫褴褛,瘦得脱形。
「崔…崔留守!」一个汉子膝行上前,声音嘶哑,「活不成咧…野猪拱了俺哩菜,贵人哩马…射死俺圈里最后俩猪娃儿啊!」那是他们全家过冬的指望!
崔继祖眼皮都懒得抬,含糊骂道:「恁娘哩脚!谁叫恁在国主哩跑马地养猪种菜?活腻歪啦?」他猛地一脚踹翻公案,杯盘狼藉,「俩道儿!去金明池挖那臭泥巴,或者滚西郊给王爷们盖马棚!爱干不干,不干等死!」
「哇——」一个老妇人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猛地扑上来抱住崔继祖油腻的裤腿,「青天大老爷开开恩吧!俺儿…俺儿在凤牛山叫义军抹了脖儿…就…就剩这小孙孙儿咧…」她颤抖着掀开破布,露出一个瘦得只剩骨架、气若游丝的孩子。
「滚开!恁娘哩晦气!」崔继祖像被烫到般跳开,一脸嫌恶,随手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叮当砸在老妇面前,「赏恁哩!滚蛋!再嚎老子剁了恁喂狗!」
金明池畔,彩旗猎猎,人声鼎沸。伪齐的达官贵人们,穿着不知从哪个宋室宗亲库房里抢来的绫罗绸缎,在临时搭建的看台上饮酒作乐,喧嚣震天。看台?全是拆了百姓房子抢来的梁木!
「快瞅!是刘都统家哩少爷羔儿!」谄媚的尖叫刺破空气。只见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骑着一匹神骏异常的汗血宝马,在池边纵情狂奔,肆意张扬。身后十几个如狼似虎的家丁,挥舞皮鞭,驱赶着躲闪不及的围观百姓,如同驱赶牲口。
突然!马匹受惊,一声长嘶,竟直冲向人群!
「啊——!」凄厉的惨叫。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躲闪不及,被碗口大的铁蹄狠狠踏过!孩子脱手飞出,小小的身体在空中划出绝望的弧线。那少年勒住马,非但无半分愧色,反而看着地上的惨状哈哈大笑,一夹马腹,竟要继续「尽兴」!
「畜生!日恁八辈儿祖宗!」人群中,一个黑脸膛的壮汉目眦欲裂,弯腰抄起半块青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那纵马行凶的畜生!
呼——!砖头带着破风声,擦着汗血宝马的屁股飞过!马匹惊跳,少年「哎哟娘哎!」一声,差点摔下马背,狼狈不堪。
「抓住他!给俺抓住他!」少年惊魂未定,尖声厉叫。
黑脸壮汉转身就跑,但十几个留守司的衙役如狼似虎地围了上来。
「好大哩狗胆!」崔继祖不知何时阴恻恻地出现在人群后,佩刀「呛啷」出鞘,寒光闪闪,「光天化日,刺杀国主哩亲孙儿!这可是谋反哩大罪!」他狞笑着,刀尖指向被围住的壮汉,「来人!给俺把这刁…」
话音戛然而止。
人呢?刚才壮汉站立的地方,只剩下一滩刺目的新鲜血迹,和几片被生生撕扯下来的、带着皮肉的碎布!
一股寒气,瞬间从崔继祖脚底板窜上天灵盖。
拆得七零八落的外城废墟上,一队队民夫如同行尸走肉,在皮鞭下机械地劳作。挖菜圃,砌猪圈,搭围栏…领头的监工是个满脸横肉的伪齐军官,鞭子甩得啪啪响。
「都给俺下劲儿干!明儿个国主来打围,耽误了大事,老子把恁全宰喽,心肝儿下酒!」军官吼声如雷。
噗通!一个瘦弱的老农一头栽倒在土里,嘴角溢出黑紫色的污血,身体抽搐几下,不动了。
「老张头…老张头累死啦!」旁边有人惊呼。
军官走过去,用靴尖踢了踢尸体,啐了一口:「呸!丧气货!拖乱葬岗喂野狗去!」他转头,对着噤若寒蝉的民夫们咆哮,「瞅啥瞅?死就死咧!河北有的是‘顺民’!接着干!」
远处断墙后,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蜷缩着,偷偷啃着粗糙的树皮。一个稍大的孩子,眼中闪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恨意,压低声音:「俺爹说…凤牛山那边儿,有义军!专砍绿鍪军哩狗头…」
话没说完,旁边一个大孩子猛地捂住他的嘴,惊恐地望向监工的方向。
黄昏,内城城墙根下,是开封唯一还有「人气」的地方——一个由破帐篷、烂席子拼凑起来的「鬼市」。卖死人衣服的,卖废墟里刨出来的破铜烂铁的,甚至还有卖从金兵马厩偷来的、号称能治百病的「金国神药」——马粪蛋!
「刚出锅哩‘龙肝凤胆’嘞!走过路过甭错过啊!」一个尖嘴猴腮的小贩扯着嗓子吆喝。他的「龙肝凤胆」,不过是金明池里捞上来的死鱼烂虾。
一个穿着破旧官服的中年人蹲在摊前挑挑拣拣,嘴里抱怨:「这啥年月,连口像样哩吃食都…」他眼珠一转,瞥见一个抱着孩子的老妇蹒跚而过,孩子虽然瘦小,但看着还算「完整」。
「喂!老嬷子!」中年人猛地站起,拦住老妇,眼神像打量货物,「恁这娃儿…卖不卖?老子赏恁个活命钱!」
老妇吓得魂飞魄散,死死抱住孩子,转身就想跑。
「给脸不要脸!」中年人脸色一沉,狞笑着从腰间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刀!
噗嗤——!一声利刃入肉的闷响!
中年人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他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胸口透出的一截染血的箭镞。力量瞬间被抽空,短刀「当啷」落地,他像个破麻袋般栽倒。
「杀人啦——!出人命啦——!」小贩魂飞魄散,丢下摊子就跑。夜市瞬间炸锅,人群哭爹喊娘,乱成一团。
墙角阴影里,一个黑影如同鬼魅般闪出。他动作快如闪电,麻利地扒下中年人身上的官服,套在自己身上,脸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燃烧着火焰般的眸子。他像熟悉自家后院一样,几个闪身便钻进一条漆黑的小巷,彻底融入夜色,只留下身后的一片混乱和那具渐渐冰冷的尸体。
郑州城头,那面绣着狰狞狗头的绿鍪军旗,在带着料峭寒意的春风里猎猎招展。伪齐「河南国主」刘豫的招牌挂了四年,这座京西重镇,硬是被折腾出一种繁华与死寂交织的诡异「盛世」。
天还没亮透,郑州西门外,官道上已经排起了蜿蜒的长龙。所有入城的商旅百姓,都必须完成一项铁律——先朝着燕京方向,三跪九叩,把头磕得邦邦响;再转向汴京方向,重复同样的屈辱礼仪。老里正王五,背弯得像虾米,手里的铜烟杆在青石板上磕出点点火星,嘴里嘟嘟囔囔:「前儿个给金爷爷磕,今儿个给刘孙子磕…咱这腰杆儿,迟早磕成粉面儿…」话是这么说,他磕头的动作却比谁都麻利,额角渗出的冷汗混着尘土,在晨光里亮得刺眼。
城门校尉赵黑虎,拎着浸过油的皮鞭来回踱步,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队伍。突然,他停在队伍末尾一个抱着破布包袱的年轻人面前。
「包里藏哩啥?!」赵黑虎抬脚就踹!
包袱落地,散开,露出半卷泛黄发脆的竹简——《春秋》。
「哟呵?!」赵黑虎弯腰捡起竹简,指尖捻着,脸上露出猫戏老鼠的残忍笑容,「酸秀才?还看这‘反骨’玩意儿?刘老爷子有令,这号儿蛊惑人心哩东西,见一本,烧一本!」他作势就要将竹简扔进旁边士兵举着的火把里。
「哒哒哒哒——!」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队绿鍪军骑兵旋风般冲来,当先的百夫长马鞭一指,声如洪钟:「赵校尉!甭急着烧!都统大人急着要哩汜水关粮册还没点清哩!误了军机,你吃罪得起?!」
赵黑虎脸色一僵,狠狠啐了一口浓痰,悻悻地收回手。那抱着竹简的年轻人趁机像泥鳅一样,嗖地钻进了城门洞,消失在混乱的人流里。
郑州城最热闹的「清风茶肆」,说书人张老蔫醒木一拍,唾沫横飞:「上回书说到,岳大帅神兵天降,黄州城外杀哩金狗哭爹叫娘,救哩奴市里哩百姓万千…」堂下茶客听得如痴如醉,连窗外蜷缩的乞丐都支棱起了耳朵。
「砰——!」茶肆后门被粗暴地踹开!绿鍪军小旗官李二狗带着两个凶神恶煞的兵丁闯了进来。
「都给俺噤声!」李二狗一脚踹翻最近的条凳,叉腰怒喝,「哪个不长眼哩再敢提‘岳家军’仨字儿,一律按‘嚼蛆乱政、图谋造反’论罪!抓进大牢,尝尝‘梳洗’是啥滋味儿!」茶肆里瞬间死寂,落针可闻。只有一个白发老者颤巍巍站起来,指着墙上:「小旗官息怒…咱这茶肆供哩…是祖逖祖将军哩画像啊…闻鸡起舞,北伐…」
「祖逖?啥球玩意儿!」李二狗不等他说完,劈手就将墙上那幅古旧的画像扯了下来,狞笑着扔进了烧得正旺的炭盆里!画像瞬间卷曲、焦黑,化为飞灰。
角落里,几个脚夫模样的人凑在一起,脑袋几乎抵着脑袋,声音压得极低:「听说了冇?杨再兴!搁凤牛山竖大旗咧!专剁绿鍪军哩狗头!」
「呸!杨再兴算老几?咱郑州哩张铁匠才叫真有种!上月他娃儿叫绿鍪军抓去挖河,活活累死…张铁匠抄起打铁锤就冲都统府门口骂大街!骂哩震天响!狗官愣是冇敢露头!」
「嘘——!」一人猛地捂住同伴的嘴,脸色煞白,「恁娘哩找死啊!忘了赵黑虎那些钻窟窿打洞哩眼线?上月西街卖炊饼哩老李头,就多说半句‘凤牛山好汉’,这会儿…坟头草都一人高咧!」
城南一座半边塌了的破庙前,庙门口人影绰绰,几十个黑影在低声交谈,气氛诡秘。
一个全身裹在黑袍里的商人蹲在地上,用匕首小心地挑开一匹丝绸:「瞅瞅!正儿八经哩江南织造厂流出来哩明锦!打金国驿馆后墙‘顺’出来哩!五十两!不哄人!」丝绸在昏暗灯光下泛着幽光。
角落里,一个身材瘦高的年轻人,目光死死盯住商人腰间不经意露出的一块铜牌——上面刻着一个狰狞的狗头,正是绿鍪军的标志!
「这位爷台儿,」年轻人凑近,声音压得极低,「小哩手头有‘干货’,比这绸子…值钱老鼻子咧。」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摸出一块半个巴掌大的玉璧,玉质温润,但边缘有个明显的缺口,还沾着暗红发黑的污迹,「巩义皇陵…刚‘出锅儿’哩,前宋皇家哩物件儿。咋样?」
商人呼吸一滞,眼中贪婪之光暴涨,伸手就要去拿:「拿来俺瞅瞅…」
「咻——!」一声尖锐的口哨划破夜空!
庙门口的黑影们瞬间炸锅!如同受惊的乌鸦般四散奔逃!混乱中,那玉璧「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一个原本缩在角落、瘸着腿的老头眼疾手快,扑过去一把抓起玉璧,转身就往庙后跑!
「老贼站住!」年轻人大急,拔腿就追!刚冲出两步,斜刺里突然闪出两个蒙面大汉,一左一右堵住去路!
「滚开!」年轻人怒吼,挥拳就打!
「砰!」其中一个大汉抬腿就是一脚,狠狠踹在年轻人胸口!
「噗——!」年轻人如遭重锤,口喷鲜血,身体倒飞出去,重重撞在破庙的土墙上,滑落在地,眼前发黑。
「小兔崽子,招子放亮点儿!」蒙面大汉上前一步,冰冷的靴子踩在年轻人胸口,声音带着残忍的笑意,「这城南,是俺‘山狗帮’罩哩场子!敢抢绿鍪军大爷哩买卖?活腻味啦?!」
郑州北郊,巨大的官粮仓外,空气紧绷得像拉满的弓弦。绿鍪军百夫长「张阎罗」挥舞着沾血的皮鞭,驱赶着挑着沉重粮担的民夫:「快!快!快!这车军粮晌午前必须送到汜水关!误哩一刻,老子扒恁哩皮!」
民夫们赤着脚,在冰冷粗糙的石板路上蹒跚,脚底板早已磨得血肉模糊。怨气在沉默中积聚:「都三月咧…还叫俺光脚挑粮…脚都烂完咧…」
「嫌累?」张阎罗冷笑,鞭子抽在空气里啪啪作响,「嫌累中啊!老子送恁去关外给金兵大爷放马!那儿地界宽绰,草料管够!比搁这儿舒坦!」
「我舒坦恁八辈儿祖宗——!」
人群中,一个黑脸膛的汉子双眼血红,猛地暴起!抄起肩上的扁担,用尽全身力气,带着风声狠狠劈向张阎罗的脑袋!
「噗!」一声闷响,张阎罗猝不及防,被砸了个趔趄,额头鲜血直流。
「反啦!反啦!杀呀!」周围的绿鍪军士兵瞬间红了眼,十几把腰刀出鞘,乱刀齐下!
噗嗤!噗嗤!噗嗤!血光迸溅!那黑脸汉子连惨叫都未及发出,便被砍倒在地,鲜血如同小溪般迅速染红了身下的青石板。
人群瞬间炸了!
「跟他们拼咧!」几个年轻民夫眼睛赤红,抄起扁担就冲向粮仓大门!
「放箭!」粮仓垛口上,绿鍪军的弓箭手冷酷地下令。
嗖!嗖!嗖!箭雨泼下,冲在前面的民夫惨叫着倒下。一个老妇人扑到黑脸汉子的尸体上,嚎啕大哭:「造孽啊!天杀哩!这孩子…这孩子是张铁匠铺子里哩伙计啊!昨儿个还跟我说…要攒钱买刀,去投奔凤牛山哩杨将军…杀光恁这些狗官啊——!」
「哒哒哒!」马蹄声如雷!一队绿鍪军骑兵疾驰而至,为首的千夫长翻身下马,铁靴一脚将哭嚎的老妇人踹开:「嚎啥丧!这贼娃子煽动暴乱,袭杀官军,按律当砍头示众!杀鸡儆猴!」两名如狼似虎的士兵立刻上前,拖起那具尚有余温的尸体。
老妇人跌跌撞撞追在后面,披头散发,嘶声诅咒:「青天白日杀人!恁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啊——!」
回应她的,只有骑兵手中马鞭抽破空气的刺耳脆响,和渐渐远去的马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