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明1128西洋湖边

第1061章 一〇五九章 忠义棋子

寒风像垂死野兽的爪子,撕扯着监利县牢城营。焦黑的木梁耷拉着,断壁残垣间青烟如冤魂般袅袅升起。空气里浓重的铁腥、焦糊和血腥味混杂,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沉默归营的岳家军将士心头。只有叮叮当当的金属敲打声,单调而压抑——幸存的士兵在沉默中修复着破损的兵刃和甲胄,气氛凝固如铅。

营门旁,几副准备熔掉重铸的破烂不堪、带着伪秦镶绿边狗头徽记的残甲被长矛高高挑起,在寒风中飘荡,如同悬挂的耻辱标记。那是刘光世爪牙最后的「遗产」。

踏!踏!踏!

沉重的铁靴踏碎死寂!岳飞,如同裹挟着战场未散的血火风暴,大步流星穿过营地。披风在身后猎猎作响,溅满泥泞和深褐色血渍的甲胄泛着冷光。他脸色铁青,下颌咬得死紧,周身散发出的凛冽寒意让沿途所有将士噤若寒蝉,无人敢拦,无人敢问!

地牢深处,是另一个世界。阴冷潮湿的空气仿佛能冻僵骨髓。唯一的光源,是一盏豆大的油灯,火苗在污浊的空气里苟延残喘,投下墙壁上扭曲晃动的、如同鬼魅般的巨大影子。

粗如儿臂的冰冷铁链,将一个人影死死锁在中央石柱上——英宣!昔日叱咤水陆的「箕水豹」!此刻双手被反剪吊起,浑身是凝结的暗红血污和泥泞,散乱的头发黏在惨白的脸上,狼狈不堪。然而,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目光却如同淬了剧毒的匕首,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和近乎燃烧的桀骜,死死钉在闯入的岳飞身上!

「砰!」岳飞高大的身影停在锈迹斑斑的铁栏外,脚步带起的震动让锁链嗡嗡作响。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闷雷滚过狭窄的地牢,震得人心脏发紧:「英宣!一身水上陆上的好本事!将帅之才!值此国难——金虏北窥如狼,伪明东伺若虎!你!」岳飞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怒,「为何自甘下流,与钟相、杨幺这等湖寇沆瀣一气,祸乱家国?!」

「呵…咳咳…」英宣猛地昂起头,喉咙里滚出一声破碎的冷笑,牵扯着伤口,嘴角溢出新的血沫。他咧开嘴,露出被血染得猩红的牙齿,那笑容狰狞而绝望:「岳太尉?好大的官威!好响亮的‘家国’!老子为的是活不下去的百姓!不是你这面狗屁朝廷的破旗!」

他眼中爆发出骇人的光芒,仿佛要将眼前这位军神烧穿:「你问我为啥跟钟天王?哈!那时候朝廷的粮仓比老鼠洞还干净!湖南的狗官,扒皮抽筋,敲骨吸髓!百姓饿得啃光了树皮,嚼烂了草根……尸骨铺满了野地,野狗都吃红了眼!那时候,你在哪?!你那高贵的朝廷在哪?!是谁开仓放粮,是谁带着我们这些快死的人杀出一条活路?是钟天王!是他!」

「住口!狂悖!」岳飞眼中寒光炸裂,如同出鞘利刃!右手猛地按上腰间佩剑剑柄,骨节因用力而发白!一股实质般的、沙场百战淬炼出的恐怖杀气瞬间充斥整个囚牢,连油灯的火苗都为之剧烈摇曳!「纵有千般不是,纲纪国法不容僭越!」

「纲纪?!国法?!」英宣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声嘶哑疯狂,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呕出的血块,带着刻骨的恨意砸向岳飞:

「那刘光世投敌卖国、鱼肉百姓,算不算纲纪?!那秦桧连对交趾都割两广摇尾乞怜,算不算国法?!朝廷让你跪,你就跪得笔直!朝廷说金人是贵客,你就乖乖把大好河山当贺礼?!岳飞!你——!」

英宣用尽全身力气,脖颈青筋暴起,发出震耳欲聋、如同困兽濒死的咆哮:「你就是块被‘忠’字刻穿了脑子的榆木疙瘩!活该被人当刀使!到死都醒不过来!!!」

最后一声咆哮,如同惊雷在狭小的地牢里炸开!声浪撞击着冰冷的石壁,激起层层叠叠、充满绝望和嘲讽的回音,久久不散,震得人耳膜刺痛,灵魂发颤。

「嗡——!」

刺耳的剑鸣撕裂死寂!岳飞眼中杀意如火山喷发,身形猛地前倾,腰间那柄随他征战四方、饱饮胡虏血的湛卢剑,龙吟出鞘三寸!冰冷的寒光映着他铁铸般、却因极致愤怒而微微扭曲的脸,那声音如同九幽寒冰碎裂:「来人!把这逆贼拖出去——斩立决!」

「刀下留人——!!!」

轰隆——!

沉重的铁门被一股蛮力狠狠撞开!监军王俊几乎是滚进来的!他官帽歪斜,鬓发散乱,脸上毫无血色,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是拼了老命从议事大帐一路狂奔而来,肺都快炸了!

岳飞剑势未收,那半寸夺命的寒锋甚至微微转向了王俊,声音里淬着冰碴:「王监军!你也要为这反贼张目?!」

王俊噗通一声,几乎是五体投地般扑倒在岳飞脚前,声音因极度的恐慌和急促而尖利变调:「岳太尉息怒!万万息怒啊!杀不得!此人杀不得啊!」他猛地抬头,眼中全是血丝,语速快得像连珠炮:「这英宣是杨幺水寨里排得上号的‘七十二洞’大将!咱们这次损兵折将,弟兄们血都快流干了,才活捉他这么一个够分量的头目!杀了他,我们拿什么去跟杨幺那水鬼谈判?!拿什么去换回被掳走的袍泽兄弟?!这、这只是其一啊岳帅!」

他手脚并用地往前爬了两步,几乎是抱住了岳飞的腿甲,声音陡然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仿佛天塌地陷般的恐惧,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更要命的是……刘光世……刘光世那条老狗……他、他全军覆没的消息,恐怕已经插上翅膀飞到成都行在了!秦相那边……秦相那边怕是要翻天啊!岳太尉!你我固然赤胆忠心,死而后已!可那刘光世……他、他是官家亲口允诺,放在那位置上的人!说穿了,他那‘大金秦王’、‘镶绿旗主’的狗皮,就是官家和金人周旋的障眼法!是挡在咱们大宋和东边那群虎视眈眈的逆明之间的一块缓冲肉盾!他没了,咱们大宋就和逆明直接脸贴脸了!这后果……这泼天的大祸……谁担得起?!」

王俊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不管他是真叛还是假投……若最后定论是死在咱们围剿的‘湖匪’手上……岳帅!咱们浑身是嘴也说不清!秦相……秦相他……他正愁没由头啊!这、这就是送上门的天大把柄!是能诛九族的祸根啊!」

嗡——!!!岳飞如遭九天雷亟!身体猛地一晃,若非意志如铁,几乎要踉跄后退!一股冰冷刺骨的眩晕感瞬间攫住了他,眼前甚至出现了瞬间的黑视。

刘光世?!那个纵兵淫掠、贩卖大宋子民给金虏为奴、恶贯满盈、被岳家军上下恨之入骨的军阀头子?!他一直是军纪课上活生生的反面教材!是军中耻笑的败类!

现在……王俊告诉他……这杂碎……竟然是……

奉旨叛国?!

是官家这盘天下棋局上,一颗……弃子?一颗必须存在、甚至死了都会引发滔天巨浪的……弃子?!

荒谬!恶心!一股难以言喻的、如同吞了苍蝇般的憋屈,混合着被这肮脏政治彻底愚弄的滔天愤怒,像无数条毒蛇,疯狂噬咬着他那颗赤诚的、以「精忠报国」为信条的心脏!他握剑的手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指节惨白如骨。

「……所以,」岳飞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在粗糙的石头上摩擦,每一个字都沉重无比,「官家……是认他的?」

王俊瘫软在地,声音轻得像一缕随时会断的游丝,却重如泰山压顶:「至少……是默许的。」

死寂。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液。只有油灯那微弱的火苗,在三人剧烈起伏的气息中,不安地、疯狂地跳动,将墙上的人影拉扯得如同扭曲狂舞的鬼魅。

「呵……呵呵……」柱子边,传来英宣压抑不住的低笑,那笑声里充满了极致的嘲讽和洞察一切的怜悯,「怎么?榆木脑袋……终于卡壳了?被你那‘忠’字刻穿的脑仁……终于想明白这天下有多脏了?」

岳飞没有看他,仿佛那声音来自另一个世界。他猛地转身,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铁甲。对着牢门外阴影里肃立的守卫,声音恢复了冰冷死寂的平静,却蕴含着一种山崩地裂前的、令人窒息的压抑:「给他治伤。别让他死了。饭水照常。」他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吐出最后几个字:「此贼……留着有用。」

铁靴重重踏在冰冷的石地上,发出沉闷的回响。披风卷起一股裹挟着血腥与铁锈味的劲风,岳飞那如同标枪般挺直、此刻却仿佛背负着万钧重担的背影,决绝地、沉默地消失在牢门外的无边黑暗里。

「哈哈哈哈——!!!」身后,英宣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狂笑!那笑声如同无数把淬毒的钢针,在狭小阴森的地牢里疯狂攒射、撞击、反弹!充满了报复的快意和洞察结局的悲悯:「岳太尉!今日你不杀我!来日,你必要求我!跪着求我换人!你猜猜,你要救的是谁?是那个‘奉旨叛国’的刘光世?还是他那些狗腿子?哈哈哈!你岳鹏举,堂堂大宋军神,最后还得靠我们这群你口中的‘贼子’救命!等着吧!我看你那身铮铮铁骨,还能在这泥潭里撑多久!哈哈哈——!!!」

「轰隆——!!!」

沉重的铁门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砸上!金属的撞击声如同丧钟轰鸣,将所有的疯狂、嘲讽、绝望和那令人心悸的预言,死死锁在了这片冰冷的黑暗深渊之中。

唯有那狂笑的余韵,如同跗骨之蛆,如同冰冷刺骨的潮水,在死寂的牢底……在岳飞离去的每一步脚印中……久久不散,蚀魂销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