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9章 陆宋形势
永乐十一年春,南海东岸,潮声如诉,烟雨连天。自永乐十年春日大赦后,金陵谕令施行《田税法》,天下震动,士绅摇摇欲坠。陆贺父子不堪新政重压,振臂一呼,号召江南西路重兴大宋,最终事发,被方梦华一纸密诏发落,全族数千口,连同其家臣、佃农、乐工、牙门武丁一并装船放逐,送往那无主之地——吕宋岛,自号「陆宋国」。
一载过去,彼岸初定。
岛上海岸蜿蜒,依照谕令,每三十里设一码头,各安一家。原是流放,却也赐予「五十年不干预」的承诺,于是这些守旧士绅如梦得大赦,纷纷于海边山脚间圈地自立,立祠堂、筑庄园、分佃户、定田甲、复孔孟之学。彼时无国会、无税额、无里甲、无学堂,真如返古之境。陆贺命人于村门前立碑一座,曰:「天不容妖法,吾自为天子」,更书「大宋金溪郡公」以志靖康四年年号。
但理想与现实,终有距离。
各地分遣的流亡地主,如余姚章氏、会稽虞氏、临川汪氏等人,自立为王,割据封疆,或崇儒,或任侠,或行法家之道,实质上是群雄割据、互不统属。
彼此间因界线不清、资源有限,摩擦不断,流于械斗与小规模战争,形成「封建不封君,尊宋不尊天」的诡异局面。
岛上热带风暴频仍,水土不服者众,瘴疠横行,伊洛克人与他加禄部落隐于山林,时出树影之间,攻村掠物。陆家之下本无良将,唯有些旧日家丁持木盾草戟勉强应敌。土人习熟丛林之道,来去如风,夜袭如鬼魅,不可测也。
第一年冬,海岸诸村中已有三分之一人口因瘴疠病故、战乱失踪或劳累而死,部分码头聚落彼此联盟共御外患,乃有「自封伯侯者」起,称「南渡十家」,拟仿周制分地封疆,却各怀异志,互不统属。曾有陆家族支出兵三百,试图征服旁村,却陷入泥泞与丛林埋伏,数日后军粮断绝,只得焚寨而退。自此不复妄言称帝,只以「守仁」、「尚礼」自号。
而在内陆湖沼地带,一些放逐佃户已悄然逃脱地主约束,投向原住民部落共耕鱼塘、筑竹楼而居,反过得比在庄园中更有余裕。这些人已与土人通婚,语言混合、习俗融合,村中既见八股文,也见灵媒占卜。人心渐远,礼崩乐坏,地主虽怒,却鞭长莫及,岛上已无御史、无县官,无力可拘。
偶有一艘福建黑商之船靠岸,载来盐、布、茶、铜器与米粮,换取岛上珍珠与香蕉。地主之家中若有余银,可得以度命;而无银者,则唯有向山中部落换取干芋与野鹿肉度日。久而久之,庄园秩序愈发空洞,原来的「宋制自治」日益沦为装饰。
据海商言,金陵那边广南三路已有芒人选出国会议员进京堂辩政,日得报刊资讯,连武安州那样的海隅小地都建起洋务书院。而此岛上仍无一所书塾、一座水车,唯有海风吹过残破牌楼,虫草缠绕《春秋》。
岛民间私语曰:「金陵之民为人,而我为野。彼称大明,我称小宋,究竟孰为正统?」
一老仆曾对年轻主人低声道:「当年陆公怒曰新法乱天下,今朝看来,乱的究竟是谁?」
他们抬眼望去,海雾深处,一艘船正渐渐靠岸,船首悬挂白帆黑字——「金陵工部盐司商船」,旗上并绘有女官持册之像,衣袖飞扬如羽。
陆宋岛,将何去何从,仍未可知。
陆宋岛北部滨海的一座庄园中,海风吹过蕉林与竹篱,卷起一丝闷热的潮气。堂上灯火微摇,书卷翻飞声中,陆贺捻须而坐,眼神幽幽地望着那幅挂在墙上的《滕王阁序》。图上街巷井然、钟楼高耸,画角声彷佛犹在耳畔。然而他知道,那早已是别人的洪州了。
「爹,范家那边近日又吞了三庄。」陆九思匆匆入堂,拱手抱拳,声音压得极低。
陆贺未答,手中茶盏轻轻一放,发出沉闷声响。他慢慢起身,走到窗边望向远处海面,微光闪动处,是他当年登岸之地。三十里一码头的旧策,如今虽保下了宗族不散、礼序犹存,但却也让每户流放者如割据一方的孤岛,各自为政,彼此不通。
「你说范家?」他冷笑一声,「我早知那范忠不是等闲之辈。他不是来开垦的,是来开国的。」
「可是爹,他比我们更早登岛,占了奎松湾这等要地,如今又修渠建兵,开书院、办律堂,连我们江右子弟都有许多私下入了他的学塾……」
「学塾?」陆贺霍然转身,盯着儿子,「他教授何书?」
陆九思迟疑一下:「是……明贼那边的学堂课本,还有新编《民议问答》、《三农图志》,说是金陵那边的新教材。」
陆贺眼中闪过一抹怒意,又按捺下来,叹道:「百年世道衰败,人心已非。此岛既无正朔,又无天子,谁能言治?不过是些草莽称雄、群雄逐鹿罢了。可若让范氏坐大,合岛诸庄,他日岛内称王,仍是他范氏的岛。那我们陆家呢?说好的陆宋岛呢?」
「我不甘!」陆九思低吼一声,眼中满是戾气,「金陵诬我父子为反,流放千里,如今我等仅守三百甲地,靠些奴仆、庄丁维持体面,而范忠那杀伐决断之人竟可树立威望,争当岛主?我不甘!」
陆贺沉吟良久,缓缓开口:「我等虽是罪族,然不忘大宋之法度。我陆家有书香,有宗谱,有礼序,有法理,此岛若真成国,当由我辈士族共议而立,岂容一范家专权独断?」
「爹,那我们……」
「召诸家子弟来议。」陆贺抬起头,眼神清冷如刀,「我们要起一场‘正统之议’。立宗主会盟,定岛中礼制章程,推长者为总首,每庄设代表,岛中大小之事共议共决。」
「我们不立王,但可立法。」
「我们不称帝,但要众宗族知晓:此岛有祖、有宗、有议会,有秩序,非他范氏一家之地。」
「至于金陵……」他声音渐低,口气却愈发坚定,「五十年后再来说吧。到那时,大明也得问问,岛上这群亡命者,是不是已经成了一个新的中华。」
那一夜,灯火通明至天明,陆家议堂内,众家庄主悄然云集。
吕宋岛南岸海风轻拂,奎松湾水波不兴,范家庄的红砖高墙内,晨钟甫响,号角随之。三千屯兵已列队于操场之上,身披藤甲,手执棍戟枪刀,左右列伍分明,军容整肃如山。范忠立于寨门楼台,俯视人潮,眼中无惧,眉间藏志。
这位从高雄败走、在吕宋重立家国的武夷山绿林好汉,如今已非昔日郁郁不得志的亡命将。他统领下的范家庄,粮足马壮,号令严明,已是全岛之中最具实力的霸主之一。
岛上如今聚集了超过七万余口汉人与土著,大体分为三股势力:
其一,范氏独立体系。以奎松湾为据点,设营屯田,开渠筑坝,制盐煮铁。范义负责农政,劝课开垦,设「五户连保制」,每村十保为「营」,自行推举「主簿」与「寨正」,屯田之外,另设兵工坊与书塾教学,凡能识字者皆记入军民册。
其二,陆氏诸庄各据山川水险,依照大明的安排设三十里一码头,每码头为一族之封。诸如陆贺、陆九思一系,迁徙至岛北平原;江南陈、吴、张等名门支脉亦多附会其下。然因无统一调度与治军之法,多数庄园内仍奉宋制,严行士庶之隔,家丁、佃农、贱隶依旧,贫富悬殊,风气颓唐。
有庄园内悬「大中祥符」之年号,有自称「闽国司马」、甚至「中兴大宋太保」者者,形式各异,章服杂乱,渐成「岛上列国」之象。朝见之礼无从统一,互通文告更时有冲突,时而为水利争执,时而为佃户械斗,岛内已有「乱庄」之称。
其三,内陆群山与溪谷之间,仍藏有伊洛克与他加禄土著部落,他们或与汉人互市,或伏林间为盗。有些庄园买通部落族长,引其为仆为兵,设「山军」以为前锋,却亦无数次遭反噬。范忠曾言:「民未服教,徒使之为兵,是养虎自啮。」
于此局势下,范氏声名渐起,逐渐成为岛上诸宗族的效法对象。已有数十小庄园自愿附于范家旗帜之下,接受屯田军法,遣子弟入范家书院学习大明义务教育与新政书牍。
此日,范义自田间归来,入书堂面见兄长,献上一份地图。图上,范家领地为红线所圈,外围则以蓝墨标记出近月来接受其招抚之各庄。
「兄长,若再得东北诸河两岸,与内陆那几家迁民合一,便可开通直通岛中平原的水路。我等不必对诸庄动兵,只需供谷与种,招其童入学,三年之后,不战而统。」
范忠沉吟不语,手指轻敲桌面。片刻,缓缓言道:「岛上无主太久,诸侯林立如春秋。大宋既亡,若无大明法度,自立者终成草寇。然我辈岂愿为草?若能成岛上第一正统,自设议会、税法、书塾、律典,便是重立人间之国。非宋非明,而为岛上之新政也。」
范义闻言,默然许久,终起身拱手:「当从兄命。」
同一时间,南海道使者林元仲于高雄港口开坛起锚,巡航陆宋全岛宣布金陵国会通令:凡岛上流放者,若能自行建议自治制度、设治所、开田课税、举官兴学,并年年献表与金陵者,五十年后可申请入籍大明,纳地为郡,官可内授。
林元仲语毕,众人哗然。
一个新世界,或已在这火热的赤道岛屿之上悄然诞生。
范家在南,铁血新政正盛;陆家在北,书香宗盟初成。
吕宋之岛,正从流放地,渐渐变作文明碰撞之所。一场无声的竞争,已然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