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明1128西洋湖边

第848章 交州归明

红河三角洲暮春时节,水气蒸腾,稻田茫茫,虫鸣如雨,稼穑正新。

然而,在一片田间烟水之外,消息也如同瘟疫般开始传播。自峰州起,士绅们于宗祠、书院、庙宇之中秘密集会,装作诵经讲学,实则策动人心。

他们故作惊恐地说:「明人虽言宽政,实则口蜜腹剑。你们没见去年方妖女是如何强夺广南的?今日免你百亩税,明日便要你妻子入户籍、儿子去当兵。」

最令人动摇者,则是那「北属说教」再度流行。他们唤起几十年来各种抗宋文书、忠义祠碑,再从市井中打听出去年富良江一带老者的口述:「五十年前那场灾殃我亲眼见,宋兵屠村七日,妇女自沉江中求清白。」

「这些女寇与宋无异!更毒的是,还披了善政的皮!」

士绅们鼓吹:「历史在重演,这是第四次北属,我等若不振臂一呼,子孙将被汉化为奴,连芒话都会失传!」

不出一月,峰州、爱州、演州、富良府、藤州、武安州,六地烽烟四起,士绅联络寨主、旧军残卒、逃亡山民,组成反抗军,自号「义兴国」。传檄四方,立诏号令,名曰「诛明救越」。

有农夫举棍自称忠义,击杀乡官,焚毁公文。也有村女持铊喊口号:「不嫁明人男,不生汉人儿!」更有老儒在坟前洒血为誓:「宁为芒鬼,不为汉官!」

数万反军沿旧阮朝驿道直指升龙,升龙城内局势骤紧。城北廊桥水岸,已可望见峰州义军的黑旗倒影。

明军总督府内,杜倚兰冷脸阅报,闻讯冷笑:「他们总算动手了。」

杜英武愤然拍桌:「我亲征去剿!」

但方梦华并未动怒,只是静静摇头,对杜倚兰与杜英武道:「不要急。这场反叛,不过是一次考验。若我们仅用兵剿,就跟历代征服者无异。但若能以法安人,以义服人,他们的刀,就会转向诓他们的人。」

她令章启明组织大批宣讲使节,带着成文法条、地方官司审讯公开记录、战后孤寡拯救帐册,进入各地乡寨,以当地语言解释新政与律法,并派出百名在地乡绅、知识分子,参与法政讲习。再挑选二十名当地少女,护送入升龙书院受教,公开颁榜,许其回乡为教官、女户主。

方梦华说:「让百姓自己去比较。谁是毁他们祖屋、夺他们女儿的贼,谁是给他们地契与学堂的官。」

然后,她才下令:「杜将军,三日后开战。但只剿贼,不伤民。凡反叛者,一律斩首。凡受误导者,留路还家。」

升龙以南,红河两岸,万里稻田尚未返青,却已响起数月不绝的号角与木铎声。

安南军各营连日奔走,来去如风。他们不再高呼军令,而是口口声声宣读明廷法令与「方女官家」亲笔诏令,用芒语、岭南汉语两种版本轮流讲解,声震田畔、村口、庙前。告示的内容简明又残酷:「凡参与反叛者,愿自立者,愿效忠故李朝杜太后者,可携家眷迁往西贡,受封土地,建新国家。不愿归化者,不再留于大明地界。凡愿归顺王师,纳籍安民,田税照减,户口有籍,子女有学。」

这是一次彻底的人口分流与国族重构。

杜英武、黎文伯、杨英珥、牟俞度四人连日奔波,数度亲自押解俘虏村民登船,不时还站在舷板上高呼:「弟兄姐妹们,来吧!这是你们的西贡,是新的大越,是芒人的应许之地!」

起初,许多村民面带恐惧,觉得这不过又一次放逐、一次迁界。直到他们发现,登船之后不但有粮有盐,还有牧牛器械、药材布匹,甚至还有教授汉语与芒语识字的军士教书先生,这才明白:「他们是真的让我们建国。」

反叛的地区成了筛网,凡自认为芒族子弟、忠于大越者,陆续迁徙。整村整寨如迁徙之雁,顺江至海,转运至西贡平原、槟椥河畔、湄公河支流两岸。

不过旬月,共计二百一十余万芒族百姓被「请走」,一部分是反叛余孽的家属与同乡,更多是主动响应号召者。

而交趾本地,空出的大量宅院与农田重新丈量分配。先是抚恤户、归顺军户得地;再是各村组织起「登籍大会」,由地方官配合军士按《大明户籍法》登录姓名、籍贯、口数、职业、田地,户户留底,一式三份。

交趾广南南路正式纳入明籍,共六百八十余万口。

总署户曹章启明感叹:「三十年来无数王朝诛之不绝的地头恶绅,我们竟靠户口册与田税令清了一遍。」

一名芒族老农举着刚登记完的户籍木牌,跪在天坛下连叩三拜:「女官家真是给咱当了人!」

一只老牛在田畔哞鸣,春风拂过水面,如同历史翻页的声音。

至永乐十一年初,武安州鸿基乡开煤。山腹幽深,溪壑交错,自昔为荒村断径之地,惟猿啼而鸟鸣。至是,大明江南钢铁司为筹建马鞍山炼钢厂长供煤源,奉国会工务部批文,于下龙湾北岸设永泰煤矿。陆朝西为总经理,携图册器械,躬亲勘场,征地抚民,号召各乡壮丁募工,日给一百文,现银结算,月终另有加赏。

乡人初闻此价,或惊或疑。盖广南南路虽号九百万口,然百年内乱,民贫如洗。旧日大越政权之徭役制,凡男丁被官府发派者,往往驱使于山林水田之间,饿腹空拳,十日不得一饱,三日不见一歇。今明国竟以银计酬,且日日结清,不欺不诓,农夫目瞪口呆,皆曰:「此乃天官下降,岂人间有此善举?」

于是武安、汪秘、下龙、锦普诸县农民,扶老携幼,排队报名,矿区初开即人满为患。工棚林立,晨钟暮鼓,昼则山响如雷,夜则炊烟四起。陆朝西命技师自金陵调至者教授挖矿技术,又设医寮、澡堂、工人夜学,每周一休,工人皆感激涕零,称其「陆公」。

山中日夜铲掘,黑金出土如泉,一船接一船,自下龙湾载运东去,直入广信湾,再转太湖运网,抵马鞍山,堆如小丘,号曰「官煤山」。工务大臣祖书林巡视至此,抚掌大喜曰:「此为明制之力也!过去交人视矿工如畜,今则彼辈感恩戴德,如归家焉!」

有老农阮氏者,年六十余,自言年少时曾于大越王朝服役三载,筑城于谅山,血汗而无钱,唯得一铜盆返乡。今与孙辈并肩挖煤,一月可得三千文,笑曰:「昔日王为贼,今朝官如亲。老汉今生,算是见过好日头。」

永泰煤矿既兴,不仅富一乡,更变一州。周边食肆、布行、磨坊、驿站次第而起,野径成市,乡歌变商音。广南南路巡抚报奏金陵,称其为「明制入交之首功,煤兴民富之活例」。

是岁春末,大明责任内阁颁行《新附州郡代表选举章程》,推广国会制于广南三路与淮南新附之地。诏曰:「凡我版图之民,无问夷夏,识字通典,皆可言政议法;凡有才德之士,无论本土与否,选自民间,立于国会,以为斯民之喉舌。」

交趾之地自古抗汉,自诩独立,然其国内政未尝不专。自丁、李、阮三朝以来,权臣宦党交争,士民无所寄命,言官有名无实。今闻明制可选代表入议国政,交趾士人初闻此制,或不解其义,或疑其虚名。及至州县下榜,设通识考场,张贴《议政资格章程》,百姓方始恍然,争言曰:「昔者大汉大唐,皆遣都护总管,跋扈一方,何曾问吾等疾苦?即昔日李氏阮氏为王,朝官亦非我选,惟贪横无道,今乃有大明女官家,许我等士人共议天下大事,斯乃千古未有之盛举也!」

交州得议席十六,为各州之首,盖因其地乃升龙故都,民数至钜。爱、演、陆、驩诸州各得十席或十二席不等,长、藤、汤、谅、峰等州亦得数席,累计共百余议席,分量不轻。国会内院议席俨然与吴楚闽浙诸地齐肩并举。

然实际选举之时方见艰难:芒话虽通行乡间,然赴金陵议政须书奏须口辩,悉依宋制官话。是以推举入国会的环节诸多纯芒语士子落选于语言之限。识官话者多为寺院出身,或曾从华商处习文者,终得登榜。升龙书院门外,十日不得闲,士人赴考如潮,誓言入朝替民发声。

武安州阮氏子弟,对乡人夸曰:「吾若得选,当于金陵奏请修圳开渠,使我乡再无荒田!」

谅州黎生则言:「愿为州内教学请经费,使乡子弟得读七年书,登第入仕。」

选后,金陵迎来首批交州议士,衣芒服、冠华巾,踏入国会长廊。其步履踟蹰,其心却坚定。议政之初,有交州议员以乡音上言,语多难明,引全场侧目。国会纪律官从容回言:「言虽难明,心志可贵。」于是诸议员私下互习语音,芒人议士结社互助,曰「南风社」,聘师习官话,三月可上台陈词。

此后,国会逐年扩编,南地之声渐起。金陵市集间,常见交人议士与吴楚人士共饮论政,异服而同志,殊言而共议,众皆曰:「大明乃万民之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