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1章 认识差距
宿州一带连日暴雨,战后的原野陷入泥沼,曾是炮火连天的前线,如今只剩满目狼藉与沉没的铁器。
完颜宗磐领正黄旗在战场巡检已有三日,命兵卒将一块块被泥水埋没的明军废铁清理上来。
「这些,不全是废物。」
完颜宗磐俯身,从地上一堆湿泥中拽出一根弯曲变形的铜管状器具,其末端还有残余的握柄与金属撞针。
「看样子是个鸟铳。」随军铁军副将认出,「不过炸膛了,没法再用了。」
完颜宗磐却摇头:「不能用,并不代表没价值。」
他心中清楚,这些泥地里捡来的玩意儿,恐怕比千斤粮秣更珍贵。
数日后,数十辆载满火器残骸的牛车浩浩荡荡驶入徐州城。
完颜吴乞买亲自前来检阅。他身披银甲,眼见那一地的炸壶、迫击炮筒、弹药壳与散落的机件,眼中闪烁着狼一般的光。
「这些……真是明军所弃?」
「属下亲眼监督士卒从泥里掘出,皆由宿迁至灵璧一线战场遗留,无一造假。」完颜宗磐躬身回道。
「好!」完颜吴乞买大笑,随即招来金工院林牙大学士谢福。
这位出身蔡京家奴的工艺大家,年逾五十,身穿深青色儒袍,带着一副沉重铜边眼镜,自号「开物之士」。
他蹲下身来,挑选一件尚完整的手榴弹外壳,捧在手中端详许久,然后慢慢摇头。
「这不是铁,是一种特别的合金……含倭铅与锡的比例控制极细。」
他再取出一根明军小型迫击炮的瞄准器零件,拆解之后抚摸那极小齿轮与精密关节,神情凝重起来。
「……这种工艺,我金工院目前的工匠根本做不出。」
完颜吴乞买脸色变了:「怎么说?」
「冶炼上,明人用的是高纯度铁料,非咱们那些泥沙杂矿可比。而这些火器零件,焊接点与组装环节都使用了严密准度的规模化模具,不是匠人手工,而是某种『机器辅助』的大量生产。」
「你的意思是……他们已经不靠匠人个体巧艺,而是靠制度与器械统一标准?」
「正是。」谢福语气沉重:「这就如同我们还在划一个圆要靠圆规,他们已经能用某种木匣子转一下机关,自动画圆一样。」
完颜吴乞买蹙眉,沉默片刻,忽然问道:「你金工院,现在能仿出几成这些物件?」
谢福叹道:「如是完好者,拆解细研,或能勉强摹制形似之物,但……火力、射准、持久度……恐怕十不存三。」
完颜宗磐接话道:「就算能仿造,能否量产也是问题。」
谢福看着那一箱箱弯曲变形的明军枪管、炸壶弹片,声音微弱得近乎喃喃自语:「这不是我们金国会不会做一两件的问题,是我们根本没有『这样一整套产业链』……」
他苦笑,像在嘲笑自己的年少狂言:「当年我写《百工开物论》,自以为金人工巧无出其右,如今……才知自己井底之蛙。」
完颜吴乞买望着那些淋漓着泥水的明军机件,久久不语。
他忽然明白,这场议和,与其说是换来五年喘息,不如说是换来五年危机四伏的倒计时。
明军已经踏上那条蒸气与铁火构筑的道路,而金国,还停在依靠驯马与强弓的旧世代。
他低声对完颜宗磐说:「通知各旗,不论代价,把这些残件送回燕京,限百日内制成样机,不惜金银、不惜人力。」
完颜宗磐点头领命。
桌案上堆满陆宏毅从明州和舟山以重金购来的「战利品」——不是什么兵器,而是几本包着油纸、角落还沾着盐雾的教科书。
完颜吴乞买披甲坐于帐后,一言不发,彷佛一尊寒铁铸像。
他面前是金工院林牙大学士谢福,正瑟缩地翻着那本印着「明州中学六年级物理课本」的册子。他的手时不时颤抖一下,不知是冷,还是激动。
「……以气压差与管径压强形成加速,火药瞬时产生气体总体积约为原粉末体积之四百倍……」
谢福低声念着,眼中神色一点点从茫然转为骇然。
完颜吴乞买冷冷地哼了一声,拿起书皮上「七年级化学课本·下册」递到他面前:「这还只是初等书,听说他们明年还要从中选拔人才进入大学学更深的学问。」
谢福翻到「梅岑冶金公司员工操作手册」,又见到熟悉又陌生的几幅插图——梅岑高炉横截图、风箱构造图、出铁口控制阀图……以及几页看起来极简却蕴藏奥秘的化学方程式。
「……氧化铁与一氧化碳还原反应……这……这不就是高炉里的炼铁原理吗?」
他语气忽然拔高,「这是……这是写给娃娃们看的?」
完颜吴乞买拍案怒道:「你是我大金林牙大学士,当朝第一工匠,连人家的小儿课本都看不懂!你说说看,你的脸往哪搁?!」
谢福满面通红,跪伏在地,结结巴巴道:「奴才罪……罪该万死……但……但奴才……确实从未学过这般条理化之法,奴才所知,皆是祖传师法与实验……」
完颜吴乞买深吸一口气,脸色青白交错。良久,他望向身侧幕僚递来的密报,又沉沉叹了一口气:「陆宏毅来报……方梦华已下令修建铁道,从金陵铺到太平府,全程八十里……铁料用量九十余万斤,而马鞍山一处钢铁厂,一日便可炼出二百万斤生铁。」
这数字犹如铁锤,重重砸在众人心头。帐内一时鸦雀无声,只听得炉火中木柴劈啪作响。
「你懂吗?」完颜吴乞买低声问谢福。
「懂……懂一半……但越懂,越心惊。」谢福喃喃地说,声音里有种说不出的苦涩:「这些孩童学的是我们一辈子都没机会见过的学问,他们有课本,有公式,有统一度量衡,有实验方法,有完整的理论体系……」
他顿了顿,忽然抛出一句:「他们的火器,不是因为天工巧匠,而是因为……一整个国家都在为此准备。」
完颜吴乞买眼神一动。
「你知道我们凭什么能长年与辽宋争?靠的是渤海国工匠留下来的坩埚炼钢术。」完颜吴乞买终于抬起头,语气近乎哀叹:「可那是唐刀的工艺,是十几代师傅一点点传下来的秘法,尤其是中原由于五代十国之乱而失传了,宋军又只能用生铁造那些又重又钝的兵器……咱们这套手艺,从不敢让外人知道,也从没办法量产。靠它能打赢几仗,却撑不起一个铁路时代。」
他仰头望着帐顶的灯火:「明人能铺铁路,是因为他们把铁当作粮食在炼,把学问当作农具去传。他们种下的是未来,我们握在手里的……只是一把把旧剑罢了。」
完颜吴乞买长久沉默,终于缓缓坐下。
辽金强于宋,靠的是制度简练与勇武强悍;但如今的大明,却是将科学转为国力,把童蒙教条变成杀敌利器。
他望着桌上的书册,一字一句道:「派人,秘密学明人之制,不惜金银,不惜威名。」
「若不能学会炼铁、造炮、铺路、育才……」
「那么,大金也就到头了。」
完颜吴乞买望向北方寒风中摇曳的旗帜,眼神如铁:「五年后若要再战,若我们还是这副模样——就不是再战,而是……投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