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7章 杜充决河
是日,岳飞、刘衍、赵世兴等皆至留守府议事。杜充坐于堂上,面色阴沉,忽叹道:「金人势大,开封孤立无援,若我等固守,恐有灭顶之灾。不若退守荆门拱卫江陵行在,留得青山,以图后计。」
岳飞闻言,起身力谏道:「留守三思!中原之地,乃国之根本,京师更为社稷、宗庙所在,祖宗陵寝皆在河南,此地安危关乎天下人心。若弃开封,则宋廷颜面何存?他日欲复此地,必耗数十万兵力,何其难哉!况留守手握重兵,声望隆重,若连留守亦弃此而去,他人如何能守?还请三思!」
牛皋亦拱手道:「开封乃天下之重地,守住此城,南方可安;一旦弃城,天下百姓心皆散矣。今敌虽强,然汴梁城池坚固,且金军远道而来,未必久攻不下。请留守莫失臣民之望。」
秦光弼虽不善言辞,亦低声道:「岳统制所言极是,望留守慎之。」
杜充听罢,面色一沉,厉声道:「汴梁孤悬敌境,援军不至,尔等不过空谈守城之策,若金兵攻破城池,汝等可知祸及满城百姓?吾退守荆门,自有计较,谁敢多言!」
岳飞再拜道:「留守明鉴。守城虽难,但正是考验忠勇之时。杜留守为国之栋梁,当以大义为先,不可为一己安危而弃社稷于不顾!」
杜充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大喝道:「令由我出,谁敢违抗?犯令者斩!开封之事,我自决断,尔等不必多言!」
众将见杜充怒不可遏,无人敢再谏。岳飞长叹一声,心中痛惜,却无可奈何,只得拱手告退。
翌日,岳飞上表告假,愿亲送故主宗泽灵柩归葬婺州。宗泽在世时爱才如命,厚待岳飞,岳飞感其知遇之恩,视如父兄。宗泽殁后,杜充置其遗体于偏堂,不许厚葬。岳飞怒不可言,忍辱奏请,终得许可。
是夜,岳飞披麻戴孝,亲率亲兵百余护送宗泽灵柩南归。临行前,岳飞仰望开封城墙,目光沉痛,自言道:「宗公在时,中原尚有希望;今宗公已去,开封危如累卵。杜充弃城,恐非国之幸事!」
行至城门,岳飞勒马回首,目光一扫城楼,泪下如雨,深拜一礼,方转身而去。
杜充决意弃城,率部南撤,城中军民无不怨愤。金军闻宋兵弃守,遂加紧逼近。开封百姓无援可依,惶恐不安,城中已现骚动迹象。
正白旗完颜宗翰军自北路直逼开封,意欲再现靖康之役中掳掠京师之盛景。完颜宗翰部下皆喜道:「此乃故地重游,不过取一破城耳!」不料接近汴梁时,未见熟悉的城墙守御与炮石弓箭,反而远处一片浊浪滔天,惊涛直扑而来,宛如天河倒倾。
此时,杜充已下令掘开滑州黄河大堤。汹涌洪流如脱缰之龙,裹挟黄沙树木,轰然冲向女真骑兵。数千骑卒措手不及,陷于泥泞,马匹嘶鸣挣扎,士卒纷纷落水,被洪流吞没。完颜宗翰眼见大势不妙,急命骑兵后撤,亲自拨马狂奔,方才脱身。溃败途中,完颜宗翰恼怒非常,厉声道:「此等下作之计,非战非勇,宋人可鄙!」
正白旗侥幸存者狼狈逃回,满身泥泞,马无鞍辔,惊恐未定。完颜宗翰虽暂避大难,但宋军决堤之策令金军不敢再轻视黄河之险。
杜充得知洪水阻敌有功,竟沾沾自喜,对幕僚夸口道:「敌兵胆寒,正是吾英明之策所致!」然其未曾料想,此举虽暂时解了开封之围,却酿成千古难平之祸。
黄河泥沙俱下,倾泻而下游,淹没京东西路、淮南东路数百里良田沃土。城镇村庄皆成泽国,房屋漂浮,禾苗尽毁,百姓哭声震天。洪水未退,疫病又起,尸体沿河漂流,腐臭弥漫。更有数千万难民四处逃荒,无衣无食,哀鸿遍野。百姓咒骂道:「杜充一掘,生民尽绝!」
黄河决口,自滑州而下,淮水泥沙淤塞,水系毁坏,田园难复。淮南、两京之地,生民流离,或溺水,或饿殍,或疫死,死者不可计数。谓之‘两淮泽国’,生民鱼鳖之祸也。
杜充对灾民之祸置若罔闻,仍坚信此策为「功在社稷」。其部将秦光弼、张德等对此深感不安,却无力改变。秦光弼私叹道:「黄河一决,国本伤矣,留守但见一时之利,未思万世之害。」张德则怒而不语,暗自思量:「此非长久之计,大宋根基毁于此役,恐再难复兴中原。」
自此之后,黄河泥沙淤积日益严重,淮河水道尽毁,富饶的中原沃土成为沼泽泥滩,往昔「走千走万,不如淮河两岸」的盛景再难重现。
而岳飞护送宗泽灵柩,过陈州南行。是日午后,天气突变,西北阴云如墨,风雨大作。忽有士卒慌乱奔来,跪地禀道:「禀统制,滑州黄河决口,洪水直扑而来!如今离陈州不过三十里,水势汹涌,恐避无可避!」
岳飞闻言大惊,跃马登高,远眺北方,只见滔滔黄河如巨龙脱困,挟泥沙滚滚而下,所过之处,村庄漂没,农田尽毁,百姓哭号连天。岳飞面色铁青,勒马而立,喃喃道:「杜充此举,果真一念断江山啊!」
黄河
水势迅猛,夹带着断木瓦砾,裹挟着村落牲畜,直逼陈州。岳飞命令部队迅速撤离,将百姓收容至高处,但望着滔滔洪水,他深感无力。守护家国的壮志豪情,在这一刻被黄河的浊浪无情冲刷。岳飞孤立于堤上,黄河怒吼如雷,他却一言不发,眼中透出掩不住的悲凉。他缓缓坐下,任凭风吹乱了发鬓,泥水溅湿了铁甲。思绪不禁回到了数年前,那段与舟山军共操练的日子。在邢州秋高气爽的原野上,百花营的旗帜飞扬,舟山军的军鼓雷鸣,而那一曲特为岳家军所作的歌声,仿佛又响起在耳畔:
「狼烟起,江山北望,龙旗卷,马长嘶,剑气如霜。心似黄河水茫茫……」
岳飞轻声哼唱,音调微颤,声音愈来愈低。猛然间,他想起当初方梦华送这曲子时的神情,那是一种隐隐的忧伤与笃定。他曾不解,为何这位向来爽朗的小师妹,在赠歌之时,竟似含泪?那句歌词「心似黄河水茫茫」,是否早已预示了今日之灾?
「梦华……妳早已知道这一切吗?」岳飞喃喃低语,抬头望向苍穹。黄河水茫茫奔流而下,正如歌词中那股苍凉与不息。他猛地站起,手扶长枪,双目直视洪流,仿佛要透过眼前的灾难,看向遥远的未来。
岳飞握紧枪柄,内心痛苦不已。几年来,他无数次仰望北方,誓要收复失地,将靖康之辱洗雪。然而此刻,他却明白,即使金兵未到,黄河这一刀,已经割断了宋人收复中原的希望。
「马蹄南去,人北望……」岳飞的声音在风雨中低沉喑哑,「人北望,草青黄,尘飞扬……」他喃喃重复着这句词,神情渐渐坚定。「梦华,妳若在此,必不愿见我迷惘。今日之灾,虽肝肠寸断,然不为此国,他人为之乎?」
他收敛思绪,转身策马奔向营地,传令道:「将士们,收容百姓为先,行军道路改道西南,务必保全宗公灵柩!既然黄河决,北望暂不可为,便退守江汉,积蓄力量。他日再雪今日之耻!」
身后洪水滔天,淹没原野,夹杂着北望的苍凉与悲壮。岳飞挺立于黄河边,虽悲天悯人,却不改初衷。他的眼中燃起了一丝新的光芒,正如滔滔洪流中顽强浮现的那片残舟,昭示着一丝微弱却坚韧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