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分封建制跑马圈地
一处地势比较高的土丘上。
二百名天平军骑士加上不到十名飞虎军甲骑围拢在一起,簇拥着刘淮与时白驹二人。
两人望着山丘下逃难的百姓,久久难以言语。
期间不断有青壮模样的人走出人群,对着山丘遥遥跪拜行礼。
时白驹知道这并不是在拜他,因为他的旗帜现在已经放倒,山丘之上,此时也只立着那一面肋生双翅的飞虎大旗。
“你说,他们是如何知道这面飞虎大旗是我的旗帜?”刘淮问完之后,就觉得自己问错了,低头思量了片刻,方才问出更加关键的问题:“你说他们是如何知道,我会救他们?”
这个答案显而易见。
自然是因为那些跟随刘淮作战过的天平军信任他,相信他会接受这些流民,也同样相信他有能力给他们吃食,能给他们公平的待遇。
然而这个显而易见的答案却让时白驹更加沉默起来。
因为这个答案自然会引出另一个问题。
“为什么这些已经在战场上证明过自己实力与忠诚的悍卒会脱离天平军,前来投奔我呢?”
刘淮声音有些冷硬,转头看向了时白驹:“辛弃疾、贾瑞、李铁枪三人一去之后渺无音讯,连封信都不来。耶律兴哥找了我一次之后,同样没有了讯息。你实话告诉我,他们是不是都已经被耿大头领处死了?”
这些时日刘淮一直在巡视地方,不仅仅是在巡视庄稼长势以及各地水利,同样一直解决吏治、盐场、铁厂以及卫所官兵的安置情况。
用魏胜的话来说,这是先修炼好内功再攻打外敌。
也因此,刘淮一直没有派人仔细探查过天平军的情况,直到此时他才发现,事态的变化好像有些不对头。
时白驹摇头说道:“大郎君说笑了,他们如何能出事?若是这几人都被杀了,那天平军也就散架了。”
刘淮点了点头:“那如此这般景象,辛五郎为何不想办法阻止?莫非他现在已经没有胆气了吗?”
时白驹沉默。
刘淮皱了皱眉头,转过身来,脸色变得更加冷硬:“事到如今,你还想要隐瞒什么吗?”
时白驹浑身一颤,再次躬身行礼:“大郎君,非是我想要隐瞒什么,但是其中之事千头万绪,我一时间也不知道从何说起。”
“那就一样一样的说,一条一条的说。”
“是。”时白驹组织了一下语言:“就从辛五哥开始说起吧。”
“相信以大郎君的聪慧,应该能够想明白耿节度将辛五郎派遣到大郎君麾下,跟随大郎君南下的原因。”时白驹没有卖关子:“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当时的天平军实在是太乱了,各个军头各行其是,耿大头领根本不能一言九鼎,最终酿成了蒙山大败。”
“这是大郎君亲身参与的,后来的事情也是大郎君催动了,所以自不必多讲。再之后,在我们这些人的支持与默许之下,耿节度开始集权。而功勋最大的辛五哥也只能暂且外出避风头。”
“说重点。”刘淮不耐摆手。
“是。”时白驹继续说道:“本来一切都按照计划来进行,耿节度在东平府全歼一路金国正军之后,威望已铸,倒也不怕任何人了。可辛五哥偏偏在巢县做了如此大事,天下扬名,此番回来更是带回来七千精兵。”
“大郎君,现在天平军真正能被称为精兵的,也不过万余人罢了。”时白驹语气变得异常诚恳:“辛五哥带来这么多人,你说让耿节度该如何是好呢?”
刘淮有心想说一句,若是易地而处,直接坦荡以待,坦坦荡荡的将兵权收回来,并且暂时将辛弃疾安在民政的位置上,直到将这些兵马安置在各地,彻底消化之后,再让辛弃疾继续出来统军。
还有更直接的办法,用自己麾下精锐跟辛弃疾换,形成事实上的战区主将轮换机制,怎么可能会有军阀化的风险?
但刘淮也知道,这是他站在现代人的眼光往回看才有的把握。
他知道辛弃疾是经历过历史考验的主战派,是性情高洁的士大夫,是忠于耿京的大将。
他也知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知道解决普通军兵的经济问题,让他们有了正常的组织方式之后,就很难军阀化。
就比如如今山东东路在进行卫所化军制改革,有许多武成军士卒的家庭安置在了广袤的胶莱平原上,这些人的军册都保存在元帅府,家中的耕地是元帅府分的,耕牛是地方官府分配的,宣读命令,收取税赋的是卫所的将领。
而且只有元帅府与节度府有权力有渠道将他们召集起来,呼延南仙只有临阵统兵权,他如果想要私自聚兵,就得派遣信得过的人挨个村镇通知,根本瞒不住任何人。
但耿京虽然也收取了军权,但最多只是登记了军册,本质上还是那个大军头套小军头的组织方式,并没有形成制度化的军事体系。
“辛五哥他们也知道事情有些犯忌讳,却也不想让耿节度为难。因此,他们这几个月都待在自家闭门谢客,就连寻常宴饮都不出面,哪怕书信都不写。”时白驹将自己知道的消息一一说来,到最后也是感叹:“倒是为难五哥了。”
刘淮点头,心中只觉得怪异。
当日看着耿京是个十分妥当的人物,如今看来,这厮竟然有些外宽内忌的架势。
到底是权力异化人,还是权力激发了他的本性就不得而知了。
“至于耶律兴哥那厮,他的日子虽然不好过,却还是在前几个月被耿节度拉了一把。”
时白驹与耶律兴哥互相看不顺眼,也有些仇怨,此时说起来颇有幸灾乐祸之态,
“在原本的配额之上,耿节度给了他许多粮食,甚至将战马都还回去一批,算是便宜他了。”
刘淮还以为是自己那封信起了作用,可只是点了两下头,就觉得事情可能没有这么简单。
这年头战马属于战略物资,谁都缺,耿京就算被自己书信劝动,最多也就是多给契丹部族一点粮食,怎么可能将用耕牛换来的战马又还回去了呢?
除非……
“小时,你给我说实话,耿节度是不是要在秋收之后出兵了?”刘淮抱着胳膊,正色说道:“攻打济南或者大名府?”
战争跟打猎有共通之处,也只有将要狩猎的时候,才会想要武装猎犬。
时白驹脸色一变,却又立即叹气:“左右瞒不过大郎君,正是如此,而如今的局面,也正是将要出兵厮杀所造成的。”
说着时白驹指了指山丘之下,官道上依旧络绎不绝的逃难百姓:“大郎君,你分给天平军七千兵马属实是有气魄,再加上那些实实在在的金银赏赐也是实实在在的,一点克扣都没有,任谁都说不出话来。但关键就在于,这七千兵马实在是太精锐,实在是令人为难。”
“如果是寻常兵马,汰撤一些到地方,遴选一些精锐出来,这事也就了了。如果兵马不多,只有两千人,那也的确是小事,分给各个大将当作亲卫,也算是对上下都好,可偏偏是七千人……这可是七千人啊。”
说着,时白驹连连摇头。
“所以,耿节度想了个办法,想要通过与金贼作战来取得威望,将这支兵马牢牢掌握在手中。”刘淮面沉如水,冷冷说道:“或者心思更阴暗一些,我还可以说他想要将这七千兵马在战场上消磨掉,是也不是。”
时白驹浑身再次一颤:“大郎君,我敢保证,耿节度绝不会有这般心思,现在是乱世,哪里有嫌弃麾下兵马精锐的道理?”
刘淮点了点头:“继续说。”
时白驹擦了擦额头汗水:“但是出兵有一个疑难,那就是钱粮不够,而且那些支持耿节度的官人们也得拿出些好处来安抚。所以,孔先生就提出了个法子。”
“将一些百姓划为佃户,并且吞并他们的土地,作为给将领的赏赐,让他们出力作战。”
听到这里,刘淮眼睛一凝,缓缓转头,看向了时白驹:“然后耿节度就同意了?”
“耿节度一开始没有同意,却在最后还是松了口,说是可以让百姓自愿投献。”时白驹声音越来越小:“然后……”
刘淮长长叹气:“然后事情就失控了对不对?”
时白驹同样沉默片刻,方才再次躬身说道:“英明无过于大郎君。”
世事从来如此,上面开个口子,
说是自愿投献,但即便到了后世,被自愿的事情也太多了,更何况是如今?
县里的员外看上你的这块地了,你不投献,信不信立马就有来历不明的奔马到田地里踩踏?信不信立马就有地痞流氓上门闹事?信不信立马就有蒙面的贼人打断你家壮劳力的双腿?
面对这些形势户,普通农人的手段实在是太少了。
这个口子很快变成了各地豪强掠夺土地与人口的一场狂欢。
而参与这场狂欢的,也不仅仅是本地的豪强,那些天平军的将军们也迅速参与了进来,摇身一变,成为了大地主。
而且这个时间选择的实在是过于巧妙了,正好是谷物与豆类丰收之时,农人们忙碌数月的庄稼可以直接收进官府的仓库,收进大户的地窖,唯有这些农人什么都捞不着。
耿京这么干,不怕有人造反吗?
不怕的。
因为他是用这些百姓的利益,喂饱了自己的基本盘。
而耿京的基本盘可以帮他镇压其余人。
这副场景如果用一句十分学术的话来说,那就是封建化。
层层分封,层层建制,就是封建。
耿京的这套手法在古今中外的历史上屡见不鲜,最典型的就是清军入关之后,在北直隶跑马圈地的行为。
这虽然造成了惨绝人寰的后果,却也让满清八旗在关内站稳了脚跟,普通士卒摇身一变,成了关内的小地主,自然就会为了过好日子而拼命了。
按照顾诚《南明史》的说法,闯王李自成之所以守不住北京,就是因为他妇人之仁,没有迅速掠夺土地与人口,完成封建化,使得自家老营离心。
在封建时代,发生这种事情只能说很符合历史潮流,并且对于统治者来说,好处是极大的。
幕府给了武士特权,近代时幕府都投降了,东北诸藩还跟新政府接着打,德川家最后拿了四个公爵,继续安稳作官人。
征服者威廉拿下英格兰之后,用分封领地的方式确立了英国的封建制度。而英国贵族为了保证自己的贵族权利,不断拥立威廉的子孙,让他们成为新的国王。
明朝朱元璋让自己的基本盘成为百户千户,哪怕举起屠刀将士大夫们杀得人头滚滚也没人敢说屁话。到了开国一百多年后,也还有戚继光、孙传庭这种世袭百户出身的武将文臣挺身而出,为国献身。
哪怕是刘淮,难道就不是通过分田分地与卫所化给基本盘许多经济与政治上的好处,让他们当上小地主,过好日子吗?
只不过手段比较缓和,目的比较明确,外加没有糟蹋各地百姓罢了。
短短不过几个呼吸间,刘淮就已经通过后世的知识将耿京的行为解释的一清二楚,却并不耽搁他瞬间暴怒。
“你回去告诉耿节度,他这是在挖自家根基,再不停手,那离败亡就不远了!”
刘淮冷声说完之后,又低头思量了片刻。
难道要在此时先与耿京拼命不成?
不管秋收了,不管金国了,咱们义军内部先论个高低再说?
将怒气强行压下去之后,刘淮复又对时白驹说道:“另外,小时,我以个人身份拜托你,告诉那个什么孔先生……”
时白驹连忙说道:“孔端起……”
“告诉孔端起。”刘淮神色俱厉:“这件事我很恼怒,我一定会处置他。至于如何处置,那就得看他怎么补救了。”
时白驹愣了片刻,方才点头:“大郎君思量长远,我不能及。”
这场火虽然是耿京与孔端起点燃的,但到了此时,显然已经彻底失控。
正如同开始混战之后,战争的结局就是由那些统领官与都头决定的一般,如今东平府与兖州的结局也是那些地方豪强以及中低层军头所决定的。
如今的形势,已经不是说耿京大喝一声停手就能停住的了。
因为形势户们面对普通百姓,有一百种手段来进行逼迫,以天平军的监管手段,对此几乎是毫无办法。
而刘淮的意思很简单,我很生气,我一定会翻旧账,如果你们猖狂到底,到时候我用刀子问罪的时候,不要喊冤就是了。
这种威胁很浅显,具体管不管用还是要看被威胁之人害不害怕。
但在山东这地界,谁不害怕他刘大郎?
你不害怕,行啊,你也去捉个金国皇帝好不好?
有这句威胁,兖州、东平府、泰安州这三地百姓的日子没准就好过许多。
“都统郎君,既然如此,我就告退了。”
眼见话题结束,时白驹想要拱手退下却被刘淮抬手阻止:“慢着,左右,将他衣甲扒了。”
说着,刘淮从战马鞍鞯侧面取下马鞭子。
见飞虎甲士真的要扒下自家将主的盔甲,时白驹的亲兵瞬间大急,强行按下心中畏惧,就要去上前阻拦,却被时白驹呵斥:“退下,你们懂什么?这是大郎君对我好!”
说着,时白驹自己脱下盔甲,露出白花花的腱子肉,转过身去,将后背露给刘淮。
刘淮自然也不客气,挥动马鞭,结结实实的抽了二十鞭子。
时白驹白皙的背后瞬间红肿出血,而他只是咬紧牙关不语,任由斗大的汗珠从额头落下。
“走吧。”刘淮收起马鞭:“你以后好自为之。”
“谢大郎君。”时白驹龇牙咧嘴的穿上了衣服,随即慌忙翻身上马,带着亲卫头也不回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