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民政军事谋划尽

刘淮抬起头看,看着魏胜,同样也是眼含泪水。

“父亲如何会瘦成这副模样?”

魏胜笑着说道:“勤于兵事就会如此,风刀雪剑之下,自然也就成了糙脸汉。”

刘淮点了点头,心中却是有些不信。

因为魏胜比较数月之前,已经瘦了太多,头发从花白变成了白多黑少,仿佛不到一年,他就已经人到暮年一般。

刘淮知道,战争固然十分摧残人,却也到不了这种程度,尤其对于如同魏胜这等天赋异禀的大将更是如此。

魏胜短短时间衰老到如此程度,与他连续受伤有很大关系。

尤其是第二次,为了掩护运送粮草撤离的百姓,魏胜亲率轻骑断后,身中数箭,血都不知道流了几斛,算是彻底伤了元气,即便到如今已经修养了许多时日,却还是十分虚弱。

“大郎,起身吧。”魏胜笑着看着身后躬身行礼的众人:“你不起来,他们也不敢站直,在这大日头之下,都不好过,且回到节度府再说。”

刘淮起身点头:“这是自然,还请父亲上车,孩儿在一旁持兵护卫。”

说着,刘淮不由分说将魏胜扶进了马车,随后同样上马,手持长兵,真的犹如一名亲卫一般,护送着魏胜向临沂城内而去。

魏胜所说的节度府就是之前临沂县衙所在,却并不是魏胜那个不伦不类的忠义军节度使的节度府,而是刘淮这个更加不伦不类的靖难军节度使的节度府。

虽然魏胜这个节度怪异,但让人一听就知道是个虚职,是荣誉头衔。但刘淮的靖难军节度使总是会让人联想到定难军节度使,不禁让人深思,朝中是不是有什么深意,想要用这种办法来敲打刘淮。

须知道定难军节度使就是夏绥节度使,上一个比较知名的定难军节度使唤作李元昊,就是那个先向宋国称臣,后来又叛宋,将各路宋军打得满地找牙的西夏国主李元昊。

但刘淮本人却不在乎这个。

靖难军节度使挺好的,虽然宋朝的节度使没有开府的权力,但他可以开历史倒车,主动赋予自己这项权力。

此时靖难军节度府已经开张大吉,不愿意领任何与宋国沾边官职的何伯求成为了第一任长史。

对于此等荒唐逾矩之举,无论是魏胜还是陆游,又或者是张孝祥全都是心知肚明,却也全都当没看见。

边地自然有边地的规则,打赢战争才是边地最为重要的事情,其余的规矩都得向后退一下。

再说了,没有这个节度府,如何能团结那些不想投靠宋国之人?

就比如李通这名金国前宰相,宁可在节度府当个参军,都不愿意获宋国封赏,出任州郡,难道还能强迫他主动施政?

还有立了大功的梁球、梁肃兄弟,他们是真正的人才,却也有自己的坚持。梁球身段还灵活一些,梁肃就是铁了心的不愿意当宋臣了,连忠义军中的官职都不想担任,就怕来日说不清主从,稀里糊涂在史书上留下一笔宋臣的名头,那多恶心。

抵达节度府后,文武按照顺序分为两排,刘淮将李通等人介绍给魏胜之后,就坐在了武官上首的位置,将主位让给了魏胜。

“这次是给大郎的接风宴,但是难得诸位来的如此齐整,正好共同议事。”待所有人都入座之后,魏胜方才缓缓说道:“此番依旧是由大郎来主持,老夫来补充。”

刘淮屁股底下的凳子还没有坐热,就立即起身,向四周团团拱手。

他倒也没有废话,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一开口就石破天惊。

“第一件事,也是最为重要的事情,乃是减少兵马。”刘淮望着靖难大军、忠义大军、武成军、东平大军等几个军头:“现在靖难大军一万三千人,忠义大军七千,武成军一万,东平大军一万,以山东东路的民力养如此多的兵马,对于恢复民生过于艰难,必须精简兵马。”

此言一出,虽然魏胜含笑点头,其余人皆是纷纷变色。

这个起手式可太像是来夺权的了。

靖难大军在两淮进行了一轮大型扩军行动,将宋国给的军额给填满了,但这些兵马却并不都是掌握在刘淮手里,而是有一部分被招募进了天平军之中。

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山东义军虽然团结一心,但即便是大锅饭,也得分到碗里来吃方才可以。

然而即便辛弃疾等天平军将领带走了七千兵马,去东平府归队,靖难大军也有一万三千人,而且都是在两淮打过硬仗的精锐,战斗力冠绝其余军队。

更别说刘淮的铁杆张白鱼已经是东平军总管,统帅一万东平军。

如此一算,刘淮在山东有压倒性的优势,足以搞一把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当个土皇帝过把瘾了。

呼延南仙当即起身:“刘大郎君,你所言的精简兵马,是仅仅裁撤我们其余几军,还是靖难大军也要精简一些。”

刘淮的发言被打断,却也不能不回应这名武成军总管:“自然是要一视同仁。”

呼延南仙冷笑了一声,刚要说话,却听到刘淮继续说道:“但我说的精简兵马,与你们想的不一样,而是整理户口,编订军户,从头到脚彻查一遍,莫要有遗漏。现在的常备兵马属实是太多了,人吃马嚼,哪有那么多钱粮?”

呼延南仙一愣,见原本面色紧张之人皆是恍然,也是讪笑了两声,当即就坐了回去。

刘淮的意思很简单,并不是要将这些兵马全都撵回家当老百姓,而是山东东路养不起这么多常备兵,想要进行土地兵制度,藏兵于民。

多给你们一些职分田,你们自己种地养自己,到了战时再集结起来,进行作战,到时候厚发军饷,并且有赏赐。

简单来说就是唐朝府兵制与明朝卫所兵制的混合变种,再加上一点点募兵制的影子,形成了如今山东的兵制。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山东百废待兴,哪里有那么多的钱粮去养四万兵马?把山东父老骨头都碾碎了榨油都不成啊!

虽然府兵制会养出割据的节度使来,卫所兵制会将士兵变成老农,而这套藏兵于民的军制没准会集两者之所短,将军队变得既独立又不能打。

但现实问题就是这样,并不是事事都有最优解,往往得需要在一堆糟糕的选项之中,选出那么一个不那么糟糕的。等到机会成熟之后,再行拨乱反正。

“今后两年,金国将会大乱,正是咱们的机会,所以一切都要以休养生息为主。”刘淮继续说道,语气中已经有些严厉:“我知道你们这些大将中,有些人还满脑门子想着建功立业,但我此时也明确告诉你们,不成的,打了一年多,山东民力已尽,战士也已经师老兵疲,再打下去,没准金贼还在,咱们自己就要内里生乱,民怨沸腾了。”

“而等待金国内乱快要完结,各方皆是疲惫不堪,宋国将两淮修整的差不多了,有能力北伐之时,才是咱们的用武之地。”

“这就是整套战略了,还望各位知州、诸位将军能将这番言语跟儿郎们说清楚。”

见没有人反驳,刘淮继续说道:“所有兵马,纳入山东义军元帅府管辖,由我父魏公为元帅,统领全局,山东东路暂时在益都府、潍州、莱州、登州、宁海州、密州、莒州、沂州、海州设立九个卫所,军中户籍管理皆在卫所中管辖,只有山东元帅府才有军队召集与调动的权利,其余人只有建议权,无决策权。”

说到这里,下首的一些人明显是松了口气。

刘淮此时依旧将名义上的大权让给了魏胜,虽然实际实行起来,肯定是刘淮充当执行者,但这样一来,双方的矛盾也会熄灭于无形。

只要不发展到火并夺权就好。

而另一些人则是有些迟疑。

这些人大部分是军头,他们虽然已经将军册给了魏胜,并且接受魏胜在军中安插亲信,但还是保持一定的独立性的。

此番若是将军籍都转到新成立的卫所,那么就真的要成了魏胜的部将了。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从刚刚开始就充当刺头的呼延南仙却是率先出言:“大郎君这番言语有理,我武成军立即着手处理此事。”

见周围人诧异转头看向自己,呼延南仙苦笑着说道:“武成军的情况究竟如何,诸位又不是不晓得,经历了数年劳而无功的大战,麾下儿郎们早就疲惫,有许多人甚至连婚配都没有,若不是这番在邳州还算有些功劳,说不得连家都回不得了。”

要说这些山东良家子被金国折腾的确实是够惨,不过相比较来说,当日跟着呼延南仙一起叛出金国水军大营的那两千多人日子要好过许多,毕竟是充当解放者回到家乡的,乡亲父老也能高看一眼。

但跟随徐文南下的那六千多人就惨了,什么都没有捞到不说,反而落下了助纣为虐的罪名,若不是回军时跟着忠义军抢运了邳州粮草,得了些赏赐,此时连家都难回。

经历了这么一遭之后,颇有些良家子已经心灰意冷,想要解甲归田了,此番正好能给他们一个说法。

最起码免上几年的税赋也行啊!

见呼延南仙都已经妥协,其余人更是无话可说,纷纷点头示意。

刘淮见状,继续说道:“以下宣布常备兵马数额,首先是武成军。”

呼延南仙抬头,对上刘淮的眼睛,连忙低头拱手听令。

“武成军有两千五百的军额,驻扎在益都府,以应河北金军,由李通李参军协助,将剩余兵马纳入卫所管辖,划分职分田,军籍民籍要分开。”

李通起身应诺,而呼延南仙是见过这位金国相公的,立即就躬身行礼,随后连讨价还价都没有,立即坐回原位,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默然不语了。

这刘大郎准备当真充分,竟然将前金国相公都拿出来压自己,还能有什么好说的?

再说了,卫所也得需要官员来充任,也得从军中调任,到时候也方便老兄弟们找条出路。

“东平军同样有两千五百军额,与忠义军一起驻扎沂州,以应对邳州徐州。由何伯求何长史协助分划地方。”

何伯求与张白鱼同时起身应诺。

“靖难大军有三千军额,屯兵沂水县,居中调遣,此番事由我还有陆游陆先生亲自负责。”

“诸位,这就是修改军制的全部了,举手表决吧。”

说到这里,刘淮顿了顿,竟然没有提忠义大军,只是催促所有人表决是否同意议题。

看起来他并不想损害魏胜的权威,将此事交于魏胜自己来作主。

魏胜却是立即言道:“忠义大军也要精简到三千兵马,此事由鱼元与罗谷子负责。”

一万两千的常备军,若是出征也是一笔巨大的开销,但是驻扎在地方消耗就要大大减少了,而且那些回家的士卒还可以协助农事,有助于恢复生产。

也因此,如同张孝祥、崔蛤蟆之类的地方官第一个举手响应,随后各路总管将军同样举起手来。

刘淮的第一个提案竟然是全票通过。

“第二件事,正是要恢复民生。”刘淮继续说道,并示意新任秘书陈亮将一摞文书分发在众人面前:“我这里有一揽子计划,诸位且细细看一下。”

这是李通给拟定大略,由陆游、朱熹、张孝祥等人补充了细节,再由刘淮审阅通过的一系列计划。

当然,这套计划并不是十全十美的,还没有让罗谷子等人因地制宜的补充,只能算是个空泛的大略。

然而即便是这种空泛的大略,也让山东文武开了眼了。

之前山东的问题在于没有什么大政方针,只是知道抗金,上阵杀敌各个在行,怎么恢复民生也只是本能的在做。

农业社会中重视农桑嘛,做的再多也不会错。

而刘淮虽然有超越时代的见识,却往往会被这些见识所限制。

就比如说,这次他原本想要进行摊丁入亩,用土地税来代替人头税,就被李通所阻止了。

好政策也是要因地制宜的。

现在山东到处都是荒地,人口远没有那么多,如果按人头收税,反而有助于开荒。但是若是按照土地收税,土地越多税越高,就会打消开荒的热情。

李通甚至明言,若是刘淮能一统天下,到时候应该立即在江南实行摊丁入伍,借机把那些大地主打散了发配到北地,充实北方人口。

当然,这就是后话了。

李通根据山东的具体情况,提出了三个针对性的政策。

第一个是老生常谈的发展农桑,休养民力,只不过不能单单只是种地。

那些荒地一时半会也开发不出来,还不如由官府组织,种一些苜蓿,这种豆科植物可以在沙质土壤和盐碱地中生长,既可以肥田,又不挤占耕地,而且不用怎么侍弄,长上几个月就可以收割当饲料用。

这套想法倒是与罗谷子不谋而合,只不过施政范围更大了一些。

第二个则是发展海贸,由节度府组织,与宋国展开交易。

至于拳头产品则是朴实无华的食盐。

仅仅海州朐山县就有十几个大型盐场,现在依旧马力全开的生产食盐,如果不找销路,将山东人全都齁死也吃不完这么多的盐。

区别于金国那边放了大羊的治民方法,宋国则是对盐铁贸易掌控力度惊人,两淮盐价十分高昂。

这也就导致了一番奇景,在金国治下,百姓吃盐竟然比宋国百姓要便宜许多。

属实是经济奇观了。

一般私盐贩子搞不过宋国地方官府,现在是山东义军元帅府官方组织去卖私盐,有组织有计划,自然能畅通无阻。

第三个就是开展矿业。

捉了那么多金国俘虏,都是些精壮汉子,哪里能让他们闲着?原本是要到盐场劳动改造,但如今盐场已经接近满负荷,所以要将他们发配到矿场当矿工。

淄州、沂州、莱州都有许多铁矿,从北宋时期就已经有了纯熟的开采工艺,正好适合这些俘虏来发挥余热。

铁器多了,不仅仅可以制造兵器刀剑,更是可以打造农具与铁锅之类的物什,对外售卖。

民事说完了就轮到军事了。

在对外扩张方向上,应该是山东北部主守,只要金军不打进来即可,万万不可攻入河北。

到时候完颜亮与完颜雍二人放弃成见,一并打过来,事情就大条了。

主攻方向应该放在邳州、徐州这一线,也就是被黄河夺了河道的泗水。

徐州易守难攻,人口众多,产业齐全,有了徐州在手,就可以以此为根基,背靠宋国,去争夺中原了。

现在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徒单贞的那三万户兵马依旧猬集在这一线,根本不是靠忠义大军或者靖难大军就能仓促拿下的。

但是没有关系,现在徐州这一线已经成为了金国的战略突出部,被山东与两淮两面夹住,之后不管金国谁能掌控这支兵马,也绝对不会让他们继续在这种死地待着。

最起码得往西撤退,从涡口等地建立新的战略支点,这就是山东义军的机会了。

当然,夺取徐州之后也不是高枕无忧了。

如果目光再放长远一些,如果不解决黄河问题,那么徐州将会变得越来越残破。

在真正历史上,徐州彭城之所以从原本四周环山的险峻雄城变成一马平川,谁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平原,就是因为黄河夺淮之后一次又一次泛滥导致的。

因此,着眼于全国,如果要北伐金国,中原、黄河、山东都不是孤立问题,而是应该高屋建瓴,统筹规划,互相配合着解决。

看罢手中的文书,在座之人皆是点头。

这就是曾经金国相公的厉害之处了,只有到了某种高度,接触到全盘的信息,才可以做出全盘谋划。

就比如黄河问题,即便是刘淮也只是知道这是个大麻烦,却不知道棘手到何种程度,这要是北伐到汴梁附近,突然发大水将大军淹了,那他岂不是比陈庆之还冤?

“这番只是大略,会发往各地知州知县处,得到补充之后,方才得以实行,现在你们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面对刘淮的询问,崔蛤蟆起身说道:“大郎君,时间过于仓促,俺回去之后还得召集幕僚官吏细细讨论才可以,不如也定在三日后,与各地官员一同写来文书,再做定夺。”

刘淮点头:“崔知州,我知道你的忧虑,但是一切都要快,现在不到一个月就要入伏,也是可以抢种粮食的最后时机,再犹豫些时日,我可以等,节气却不能等了。”

“晓得,俺晓得。”崔蛤蟆连连点头。

“快一些,还有其余人有言语吗?”刘淮再次询问。

而呼延南仙再次起身说道:“大郎君,我知道现在主力皆是在南线作战,但北线这里若有机会,难道不能进攻吗?徐州那里是孤军深入,可到底有三万金贼镇守,面前的济南府却是空虚至极,足以一鼓而下。”

说到这里,呼延南仙仿佛意识到军粮的问题,立即举起一根手指说道:“一千兵马,我只要一千兵马,就足以拿下济南府。”

刘淮正色说道:“呼延总管,并不是不让你打,而是黄河故道是个底线,若是咱们突破了这个底线,那么就会威胁到金国在河北的核心大名府。到时候完颜雍就会放过完颜亮,首先来打咱们了。”

呼延南仙闻言艰难点头,却还是有些不服气:“但只拿半个济南府。绝不渡过黄河故道,如何?”

刘淮笑了一声:“呼延总管,你真的能控制住裹挟进来的兵马?”

呼延南仙思量片刻,终于坐下不说话了。

战争并不是打一仗就能了结的事情,而是会产生链式反应。

呼延南仙张口就是用一千兵马出击,到了济南府之后肯定会倚重本地人,到时候他们觉得只有半个济南府光复不像话,过了黄河故道该怎么办?

金军增兵山东义军也得增兵,否则益都府也保不住。

可这样一来,岂不是又要开始大战了?

刘淮见呼延南仙不言语了,方才出言安抚,言语依旧是今日说烂了的话:“呼延总管,我知道你的愿望,但现在确实不是与金贼决战之时,否则很有可能造成完颜雍与完颜亮这二人联手对付咱们的局面。

也只有让他们开战到精疲力竭,咱们山东修炼好内功,再行出战与金贼争锋。”

呼延南仙叹了口气:“那大郎君让我等待几年呢?”

刘淮回头看了看魏胜,见他没有多余言语,只能回头说道:“等待两年,三次秋收之后,咱们就有足够的能力,率领大军与金贼发动决战了。”

“在这之前,只能有小股兵马集结作战,否则就过于影响民生了。”

说出了一番表决,并将休养生息的调定下之后,刘淮的提议再次全票通过。

主持完这么一番会议之后,刘淮也是额头生汗,有些疲惫。

“父亲可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刘淮将纸张塞回到怀里,对主位的魏胜拱手说道。

魏胜起身,充分展示了武人本色,没有任何废话,大手一挥:“今日是为大郎接风洗尘的庆功宴,大家吃好喝好!”

说罢,魏胜就在一众瞩目中坐了回去,竟是直接等待开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