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异乡今日为故乡

如果是太平时节,农村要开大席是十分繁琐的一件事。

比较讲究的,还得请个戏班子来,跳几场艳段,演几场正杂剧才成。

即便家中比较穷,也应该从县城酒楼中请一些大师傅来掌勺,做一些可口的菜肴。

但对于已经乱了几十年,尤其这几年尤为残破的北地来说,有肉吃就成了,还要什么自行车?

而乡间大席也变成了朴素无华的大锅炖。

得益于丁大兴拉来的近百斤肉干,这几大锅吃食倒也有模有样。

村民们家中有干菜的拿来干菜,有盐巴的拿来盐巴,还有人在一旁混合着麦与粟,准备蒸上一大锅粟米饭。

就连那些孩童们,也同样寻了一些野菜野果,洗干净之后,交于大人统一收拾。

香味溢出之后,有几个人远远望着这边,满口生津。

郝二狗蹲在原地,仰头对着郝东来说道:“阿爹,咱们晚上吃啥?”

郝东来有些恼怒,从包裹里掏出两个硬邦邦的炊饼,开始呵斥:“吃吃吃,就知道吃!”

郝二狗伸手接过炊饼却依旧蹲在当场,用鼻子吸溜着肉香味,想要凭借这点香味将炊饼咽下去。

刘蕴古见状,扶着额头说道:“还是我过去一趟吧,虽然咱们算是外乡人,却终究还是要当邻居过日子的,想来他们也不会连一碗饭都不舍。”

其余人也纷纷点头,却没有如刘蕴古般的脸皮,只是在原地等待。

这些人都是两淮起事的农民军,被何伯求劝降了之后,又带到山东来进行屯田。

要说郝东来与刘蕴古也是一股农民军的大头领了,如果要从军,高低得是个统领官。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两人过于有自知之明,还是实在对于战争不感兴趣,无论是郝东来还是刘蕴古都拒绝了参军,也就被暂时安置在了朐山与沭阳之间的这片区域内,管辖着三百余户百姓。

如果管好了,说不得会设立镇子,他们二人会有个镇长之类的官职。

当然,这两人都是日子人,若说刘蕴古还有一些经商的活泛想法,郝东来就只是想着种地了。

尤其他们家被分了一百亩地后,更是让他睡觉的时候都笑出声来。

但这可是三百多户淮西人,虽然有官府送来的粮食物资耕牛,但哪里是那么简单就能开荒成功的?其中事情千头万绪,实在是太多了。

就比如周边村镇来借耕牛,这种事还真的得郝东来出面,并且拉上官面上的人物,以作保证,有借有还才行。

这么一耽搁,就到了傍晚快要开饭的时候。

刘蕴古刚刚迈出两步,就见安奎安县尉擦着额头的汗水,遥遥打招呼:“你们咋还在这里站着?快来,要开饭了!”

“好嘞!”郝东来喜笑颜开,将自家儿子提溜起来,随后就大踏步的向着大锅走去。

安奎在前引路,抵达那几排长桌前的时候,回头见几名淮西人皆是有些迟疑,想了想,站在凳子上大声说道:“各位乡亲,且听俺一言。”

安奎毕竟在苇沟村当了多年的保正,威望还是有的,村民们瞬间就停止了笑闹,仰头看向了安奎。

“各位,咱们这个地方,就没有如今日这般太平过,这全赖忠义军魏公的恩义!”说着,安奎对着天空拱了拱手:“也是靠丁老大这般的人物,在前线舍生忘死拼来的!”

村民们纷纷点头,刚要齐声应和,就听安奎继续说道:“但是金贼还在,如果不想再过之前的苦日子,咱们就得团结。这不是俺说的,而是魏公的道理。”

“这次飞虎郎君从两淮带来了许多百姓,安置在了海州沂州,他们也都是被官贼欺压的可怜人,咱们要一视同仁,把他们当作自己的亲朋好友来看。”

“他们若有作奸犯科,罗青天不会饶过他们。而你们若是敢欺辱打压,罗青天照样会秉公执法!”

这个时代的土客矛盾从来都是十分尖锐的,但土客矛盾归根结底还是在于生存资源与空间之争。

这几乎是不可调和的矛盾。

然而经过自金人南下以来的战乱,再加上完颜亮的德政,山东的人口已经大大减少,空出了大量的荒地,反而使得土客矛盾降到了最低。

也因此,原本还有些疑虑的村民,听到魏胜与罗谷子的名号之后,也就偃旗息鼓了。

这两位贵人可都是救民于水火的圣贤,肯定不会害人的。

“郝大哥,你们都过来,坐在俺的身侧。”安奎从凳子上跳下来,继续张罗着,并且将丁大兴介绍给这几人。

“这位就是丁将军,跟随飞虎郎君南下抗金之人。”安奎有些兴奋的说道:“每战必当先,也是打出了一些威名。”

丁大兴刚要谦虚两句,却见到那几名淮西汉子纷纷起身,随后郑重行礼,惊得丁大兴也慌忙起身回礼。

“我等今日能生还,全赖飞虎郎君的恩德,也全赖将军这等豪杰的奋战啊。”刘蕴古感叹说道。

丁大兴在周围乡亲憧憬的眼神中,也不由得飘飘然起来。

当夜,宾主尽欢。

第二日,郝东来等人跟着安奎与几名耋老商议耕牛之事,而丁大兴也终于有时间去跟父母兄弟妻子团聚,细细说起一路征战来。

“小旺,我家的胖小子。”丁大兴将三岁的儿子抱在怀里,不停的用胡茬摩擦他的脸蛋,不多时就将儿子弄得眼泪汪汪。

“你回来了就折腾人了。”丁大嫂白了自家丈夫一眼,随后伸手将儿子抱了过来:“且听听阿爹与你说话。”

丁老头见其余人都看向自己,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说道:“老大,现在咱们一户,算上分的田地与你的职分田,大约有二百亩,家里还有一个牛,一头骡子,也算是可以过活了,你……你还要上阵打仗吗?”

丁大兴坚定点头:“我还要继续打。”

丁老头呆了呆,叹了口气说道:“你大了,也有自己主意了,俺本不想劝你,可如何不能像那安保正,寻个县尉的职位,既能过安生日子,也算是威风,这样不比上阵厮杀强上百倍吗?”

而在一旁,母亲已经开始抹眼泪了。

丁大兴知道自家父母都是一辈子县城都没去过的老农,根本没有什么见识,只能解释道:“阿爹,这职分田是官家借给咱们种的,是用来养兵的,如果我从军中退下来,那么这田就会被官家收回。”

丁老头睁大眼睛:“竟然还有这事?这些都是上好的水田。”

丁大兴摆了摆手打断了父亲的牢骚,继续说道:“这还是其次,还是小事。阿爹,你有没有想过,若是金贼再打回来,咱们还有这些太平日子吗?”

“金贼……金贼还会回来?”

“阿爹,今日的太平日子,不是平白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许多人拼出来的。”丁大兴诚恳说道:“东海的张郎君,那是何等英雄了得的人物?也活生生战死在了战场上。正是因为这些人的拼命,才能赶跑金贼,才能给咱们带来太平日子。”

“就是这个,就是这个。”丁老头的眼泪终于止不住,扑簌而下:“俺就天天盼着你的信,又害怕有人送来你的信。俺……俺知道太平日子是要人厮杀出来的,可……可为何是俺的儿子……”

丁大兴上前握住了丁老头满是老茧的手:“阿爹,飞虎郎君是魏公的儿子,许多时候,他站的比我还靠前,我又如何能退后呢?”

“阿爹……”

还要再劝慰两句,只听到门外一阵脚步声飞速靠近,随后则是安奎那破锣般的声音。

“丁老大!丁老大快出来!出事了!”

丁大兴皱起眉头,劝慰了父母几句之后,推门而出:“发生何事了?”

安奎三步并两步,来到丁大兴身边,低声说道:“昨日下午,来了新的知州知县,想要将罗知州,高知县他们换走,主簿让我们赶紧回去,似乎要出大事。”

丁大兴呆愣了片刻,瞬间头皮觉得发麻:“是要出大事。”

“阿爹,阿娘,我现在就得走了,老二,老三,你们照顾好爹娘,我还会往家中寄财货的。”

“安保正,咱们走。”

“且等等。”郝东来快步走来,手中还拎着一根粗大的木棒,他的儿子郝二狗正在木棒另一头绑柴刀,被自家父亲拖拽的连蹦带跳着向前行:“俺们几人随你一起去,这种事情,人多才能一起鼓噪,逼迫官人让步,若是人少了,反而只能动手了。”

虽然没有当流民帅的心,但郝东来毕竟是当过一任大头领,对于民变流程是切身实践过的,立即就给出了可行方案。

众人皆是愤然。

罗谷子在冬日治理海州卓有成效,百姓都是看在眼里的。尤其罗谷子整修的水利在春耕时立即就有了成效,也瞬间将他原本就很高的名望推到了顶峰。

这种好官可千万不能让他走了。

丁大兴在一旁摇头苦笑,要是事情这么简单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