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所有权”与“管理权”

最近的一周时间里,在雅各宾协会的协调之下,各地的农村公社和城镇劳工代表会议如同雨后春笋一般地钻了出来。

这并没有什么值得大人物们警惕的——毕竟这些公社和代表会议连下议院都算不上,它们充其量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群众组织,并不掌握任何决策的权力,真可谓是人畜无害。

而从另一方面来讲,公社和代表会议在组织生产、恢复社会秩序和动员后备兵源等方面高效地发挥着自己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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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无数的流民自提瑞斯法林地的各处涌向洛丹伦城,如果不允许他们得到这座要塞的庇护,任其在外面自生自灭,那显然将极大地增强天灾军团的实力,而且也实在有违圣光的宗旨。但如果允许难民们进入王城,如何对他们进行妥善的安置、处理,将成为佳莉娅·米奈希尔公主和洛丹伦王国忠臣们面临的又一个难题。

君主主义往往要求正付最小化,并将其权力限制在地方行政管理上。面临汹涌而来的近十万难民,仅仅凭借治安官以及他们手下的那点卫兵、胥吏,连人手都远远不够,显然是力不从心的,就更别提有一部分治安官自己都已经提桶跑路了。

自然,安置难民这一重要职责,如今也只能“外包”出去了。

职权外包可能听上去显得有点匪夷所思,但这恰恰是君主制及其拥护者们的路径依赖,无非是究竟外包给谁的问题。某些君主政体认为应该外包给自己的兄弟、儿子、侄子以及他们的忠实家奴,有些认为应该外包给立下赫赫战功的军事领主,有些认为应该外包给各地的财主富商豪强,还有的则外包给通过考试的职业文官.......

当公主殿下和她忠诚的大臣们还在头疼应该如何处理这些棘手问题的时候,洛丹伦的木匠、瓦匠、篾匠、纺织工、仆役、车夫、商贩、酒保、旅店助理等手工业者和服务业从业者们已经被组织起来,开始扫除地下城(udercity),就连一些乞丐和流浪汉们也积极参与了进来,毕竟雅各宾协会要给他们管饭。

地下城的路面上充满了恶臭的污泥,这很正常——当一个人为生存耗费了所有的力气之后,他/她就绝不会再有精力去注意卫生了。道路两旁还不时能找到几具人类的尸体,上面的大半血肉已经由食腐小动物代为解决,只剩下一副骨架,没人知道他们到底已经死了多久。

活着的人们把地下城中的尸体和污垢打扫清除干净,由少数拥有一定奥术、圣光基础的人清洁一下,然后用木板和石砖胡乱地缝钉、搭建出一个个简陋而又低矮的歪歪斜斜的窝棚,外面逃难至此的农村人就被暂时地安置在这里。

他们随后也被要求到大扫除的行列中,而那些表现得勇敢、勤劳和意志坚定的人,将会得到他人的尊敬,并光荣地被推举为代表,成为洛丹伦城劳工代表会议的一员。

有人提议在这里修建几部电梯以供人们进出,就像他们在死亡矿井所做的那样。但这个本来绝妙无比的提议却遭到了秘书长先生的强烈反对,他认为这里不适合修建任何电梯,否则必然会有很多人摔死或者压死,这项提议最终也没能在会议上获得通过。

随着亡灵天灾大军压境,不少的公爵、伯爵、领主、工厂主、治安官乘坐着狮鹫或者地精飞艇逃离了这座风雨飘摇中的城市,洛丹伦高等贵族议会几乎完全处于瘫痪状态,不少将军都担心各种物资供应会被迫中断,社会秩序也会急速恶化,给别有用心之徒和一些潜伏下来的邪教徒提供暗中破坏的机会。

然而雅各宾协会对工厂和治安的全面接管,却强有力地挽救了局面。4月17日,在短暂的混乱之后,王城的秩序就已基本恢复。

有一位坚守岗位的治安官报告称,有几名雅各宾派的成员协助他维持治安,整个夜里都没有什么突发事件需要报告,除了逮捕两名醉酒且行为举止不检点的士兵以外。

而在生产方面,事实则雄辩地证明了,对于一座精炼矿石、生产武器的铸造厂来说,要维持它的正常运作,最不重要的人就是老板。弩炮、投石车、迫击炮被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来,就算雅各宾协会私下里截胡了一部分,剩下的也足以供应给城防军队。甚至由于在短时间内接受到一大批劳动力,这些作坊和工厂还出现了扩大的生产需求。

“你......你们是什么人?!”惊慌失措的艾德主管看着面前这帮来势汹汹的暴徒,被吓得连连后缩,毕竟他手下的保安人数比对方少得多。不过主管大人一看到这群暴徒身后那些畏畏缩缩的工人,立刻便重新恢复了往日的自信心。“喂,你们想干什么?信不信我——”

眼见着工人们已经出现了被他吓退的趋势,领头的雅各宾暴徒立即揪住了他的肩膀,“出于军事作用的考虑,这里已经被征用了,难道你还没有接到通知吗?”

这真是混账逻辑,把我们贵族领主忠实仆人的肺都要气炸了!这是十足的普罗大众(proletariat)代理人,十足的主人样!

不过,主管大人还在尽最后的努力试图将其喝退,“难道.......难道你们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要是席恩伯爵知道了——”

一声嗤笑。

“你对主子这么忠心,你的主子知道吗?”雅各宾暴徒肆无忌惮地嘲讽着这位可怜巴巴的主管,“他逃跑的时候怎么偏偏把你给忘了?”

说罢,领头的暴徒便不再看他,而是转头大吼道:“走,我们走!”

艾德主管和他麾下的打手们面面相觑,可他的部下们谁也不敢大声说些什么,更不敢动手了。“你你你......你们等着!我要到王宫去鸣冤!”

这番言论显然又吓到了某些比较胆小的人,使他们面露难色。不过另一个雅各宾暴徒却揶揄道:“那就快去快回,拜拜了您嘞!”

这轻松诙谐的话语,终于让人们放下心来。

.......

“巴基尔有消息了吗?”

“暂时还没。不过要我说,这些贵族的狗腿子们还挺忠心!”

“那可不是嘛,只可惜主人也没有赏他们一根骨头。”

“我看他们早就是潜伏在洛丹伦城里的一个个纯正的邪教徒了。”

“不过伊森利恩的态度的确非常不友好。”费利克斯·沃克帕廷皱起眉头,“他居然还要求我对此给出解释。”

“那你怎么说的?”

“许多铁匠铺、旅馆、车行、工厂都面临停止运营的危机。我要求他在这种危险的情况下给出另外一种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案,伊森利恩就不再吭声了。不过说来好笑,有些家伙是来向佳莉娅·米奈希尔求情的,但这位公主却压根不知道他们是谁。她对此没有表态,这或许也让那些赳赳武夫们无法有所动作。”

“这其实也挺正常。”莱特芬格托着下巴若有所思,“从佳莉娅·米奈希尔两岁起,人们就知道她的弟弟将成为这个王国的继承者。光明使者教他圣光之道,矮人大使会教他武技,王室御用马夫巴尼尔农场主会让自己的儿子约瑞姆·巴尼尔去和他成为朋友,王城的其他贵族、管家也会想方设法、绞尽脑汁地去结交王子,和他攀附关系。这些关系,反过来又会影响到阿尔萨斯·米奈希尔的决心。

然而在这种情况下,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自然都不会有人再去舔一个注定要沦为花瓶的公主,佳莉娅又怎么可能认识他们?直到半年以前,他们的王子在卡利姆多出了意外——”

“不过这时候他们再去舔公主殿下估计也来不及了。所以这就是为什么王室往往都采用嫡长子继承制了:稳定。如果某位国王在嫡长子自身没有出现任何意外的情况下强行改立女儿或者次子,那么围绕在长子周围的利益集团中,势必有人不会善罢甘休。”

如果不是如今王国面临严重的危机,他们都自顾不暇,恐怕这些人还会对佳莉娅痛下杀手。毕竟,还有什么能比一个痴呆无助的年轻国王,更符合贵族议会利益的呢?

“东维尔德乡村地区的情况怎么样了?”

“就和之前预料的一样,”莫根回答说,“在安多哈尔、壁炉谷、斯坦索姆附近,数百个公社的建立几乎没有遭遇任何阻碍。”

“那倒也是,毕竟最有可能对此表示激烈反对的人大都已经跑路成功了。他们约摸跑去了暴风城,也有可能是铁炉堡或者塞拉摩,谁知道呢,总之跑了就对了。”

“土地都是属于领主大人的,”莫根微微一笑,“我们的人民只不过拥有每天二十四小时的使用权罢了。”

“说到‘使用权’,莫根,你在当出纳的时候与地精们打过交道,了解过‘家族信托基金’这玩意儿吗?”

“大概了解过。”莫根说,“一些富有的地精商人自己的后代没有足够的能力来经营财富,于是找来一位或多位擅长于工商管理的经理来替自己经营,并制定自己的后人为‘受益人’,同时对他们的每月收益金额和财富转让进行限制,这样做是为了防止具有挥霍习惯或者不具备财富管理能力的后代把家族财富毁于一旦,从而将积累的财富稳健地传承下去。”

“然而这种所谓的‘家族信托基金’一旦成立,其本金在实际上就已经属于信托管理者了。”费利克斯说,“挂在账上的钱财可以轻易地被调动,信托管理者只需要在最初的十几年发点利息打发一下富商的后人就行了。他们甚至不需要获得财富的‘所有权’,不需要在名义上获得财富——因为投资随时可以亏损,利息随时可以输送,这太容易了。”

“但我听说这些地精富商还会在暗中豢养一批潜行者充当保镖和刺客,如果信托管理人不老实的话,就会叫他死全家——”

“所以一个能力较强的信托管理者在没有根基的初期需要老老实实地发点利息去打发富商的后人。”费利克斯微微一笑,“但一旦他开始经营这一笔财富,并在此过程中‘熟络’了富商们原本的人脉,‘继承’了他的利益网络,那么你怎么确定那些刺客还会老老实实地遵循一个已经死去的地精的命令?

归根结底,富商的后人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哥布林罢了。谁给刺客们发工资,难道真的有很大的区别么?除非这位富商的后人本身就能力极强,能够凭借父辈的关系来经营并巩固自己的利益网络——但那样的话,直接让后人来管理就行了,为什么还要成立‘家族信托’呢?科赞岛又没有‘合理避税’的说法。”

“那么这些老钱们能否紧密抱团?”莫根问,“我的意思是,为了更长远的利益,他们能否互相保护圈子里的‘自己人’,并且排挤圈外人?这样信托管理人就没法继承富商的人脉与利益网络,也只能老老实实地打工了——”

“你说的这那玩意儿,它的全名叫做‘洛丹伦高等贵族议会’,地精们目前还没有进化出一套如此完备的体系,只要看看‘新钱’贸易大王加斯特·加里维克斯的发家经历就知道了。这家伙就是从经理人的位置成功上位,非常典型。

当贸易大王玛尔迪垂垂老矣,他软弱的女儿內莎·玛尔迪又不具备老父亲那样的才能,加里维克斯便轻轻松松地取代了他——在此过程中,绣水财阀的其他股东们没有做任何事情来阻止加里维克斯,或许他们早就已经迫不及待地等着一位新的贸易大王来带领他们赚取更多的钱财了。

洛丹伦高等贵族议会的这帮老钱们,比那些地精更加讲究‘契约’和‘信誉’,所以他们也能更加高效地联合起来,齐心协力地排挤潜在的‘新钱’,并在上千年的时间里保障他们的白色江山永不变色。然而即便如此,随着利益越来越不够分配,大难临头之时这些世袭议员们依然选择各自飞,他们之间互帮互助的契约也越来越脆弱。

所以,利用管理权僭位来架空所有权是一件非常正常的事情。”费利克斯得出了结论,“对于巨额的财富,谁掌握了管理权,谁就在事实上掌握了这笔财富——权力也是一样。”

从这一方面来说,所谓的“深层正付”可以利用各种手段来对“浅层正付”施加压力和影响,让浅层正付无法下定收拾深层正付的决心。

比如说,浅层正付的当政者知道自己不可能永远当政,希望加入深层正付,希望自己的家族也能成为一个政治世家,那么当政者很可能会被“深层正付”所收买,选择与后者媾和,放弃清算深层正付的计划,以期实现“你好我好大家好”。

但是一旦浅层正付已经下定了收拾深层正付的决心,且不为私人利益所动摇,那么一切就无法挽回了。什么铁帽王、免死券,什么高血统、贵爵位,什么平西王、镇南王,统统都不顶用。

人走了,茶就得凉,不可能持久地真正做到“荫庇子孙”,此乃自然之理。相反,浅层正付的当政者站在这里,就会成为一面旗帜,吸引人前去投靠。

洛丹伦历史上最大的罪犯,是那些把权力扔在地上,任由一伙歇斯底里的疯子捡起来的怯懦者。

现在,高等贵族议会的世袭议员们已经把权力扔到了地上。而这批歇斯底里的疯子,必将坚定不移地走向他们疯狂的目标。